刚进初中的妥妥觉得学校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近江中学在妥妥家左侧兴教街的尽头,一个长长的坡道沿山而上,那所学校就建立在城镇与乡村的交汇处,进大门就是宽阔的草坪,左侧是两间矮矮的砖砌房,本来是门卫室,但学校本就穷,门卫的工资也无从支付,于是这里就变成了两个单身男教师的宿舍,其中一位姓曾,个子高而瘦,人长得极白净,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一个文弱书生的样子,但是却是位体育老师。
妥妥最怕见到这位体育老师,倒不是因为他上体育课太严格,寒光在镜片里一闪而过,同学们就脊背升起一股寒意,尤其是那些喜欢在队伍里做些小动作的男生,一来二去都不怎么敢在他的课堂上作妖。但妥妥在学校循规蹈矩,极少主动引起老师的注意。体育课上更是脊背挺得笔直,老师说站东她绝不往西。所以老师很难抓到她的小辫子。
但这位曾黎老师,经常在体育课上完后,悄悄地把她带到办公室,要么塞给她一块饼干,要么塞给她一瓶娃哈哈,当然,为避嫌疑,妥妥总是在曾黎办公室把这些东西解决再出门。但是班上都是些什么人呐?一个个人精似的。那天妥妥一出门,玉米就凑过来闻了闻她的嘴唇,大惊小怪地喊道:“妥妥,老师给你吃了什么?一股子的奶味?为什么给你东西吃?”
妥妥斜她一眼,“去去去,怕是你早晨起早被风吹感冒了,鼻子堵住伤风了吧,哪里闻到就有奶味了?”刘唐在一旁笑话道:“王妥妥,你莫不是被黎眼镜看上吧!这么神秘兮兮地把你一个人叫到办公室,怎么想都怎么有鬼,你还是要多防着点,男老师叫女学生进办公室多多少少还是要避嫌吧!需不需要我帮你告诉老方查查他?”妥妥被气得七窍生烟,话都说不全乎了:“你才你才被人看上了……老师只是有点事问我,他问我家有没有体育器材买……”妥妥不善撒谎,这谎言无法让人相信。
但是妥妥也不好跟同学们说出事实,事实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话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曾黎老师经常如此殷勤相待,自然是事出有因。每次妥妥吃完东西之后,他都会略带几分羞涩地递给她一封信,白色的信封四边皆有暗粉的玫瑰,花枝缠绕,信封不仅用胶水粘得紧紧的,关键是封口处还滴了蜡。曾黎像攥着自己的一瓣心脏一般紧紧地捏着信,递给妥妥的时候,总会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帮他把信带到。
妥妥很生气,如此严防死守,好像生怕妥妥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似的,又总是让她带信,大概不总是一些甜言蜜语,糖衣泡弹呗!妥妥虽然碍情碍面,不得不给他做这件事,但却总是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在帮助大灰狼陷害小白兔,但是小白兔却是那么中意那头大灰狼,看吧!大姐每天晚上迎接她那热切而期待的眼神,就像是小白兔渴望胡萝卜的眼神。每次接完信她就一个人飞自己的房间半晌不出来,连母亲叫摆桌吃晚饭她也充耳不闻,家人一起吃晚饭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最最最可疑的是饭后半小时她就会消失不见,晚上八九点才回来,有一个晚上居然十一点半才回家,那晚母亲大发雷霆的声音把睡着了的妥妥吵醒了。妥妥悄悄地跑进房里问大姐去干嘛去了,大姐脸色微红,神色却很泰然,她凝重地看着妥妥,答非所问:
“幺妹,你帮姐姐一个忙,回头我再告诉你原因,你帮我带信的事暂时不要告诉爸妈,好不好?”妥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王妥妥的父亲却没有这么多时间关注他的三个女儿,他家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上,他母亲一气生了五个女孩,生下他的时候他父亲抱着他啧啧叹了半天,在他家祖传的老铺子里跟前来道喜的人说道:“并不是说生女儿不好啊!男孩才是成家立业,继嗣承宗的血脉啊,接代必须的啊……”边说还边摇头。不过幸好王妥妥的父亲还是很争气,尽管读书不是特别出色,却心思活洛,非常喜好结交各方朋友,为人大方义气,长到十三四岁上读不进书了,也不屑于就此坐在店子里帮着打算盘,就跟着一伙喜欢走南闯北的朋友到黄金洞里去淘金,贩卖木材、蜂蜜等物,后来走的路多了,四方物价悉知,三山尽是至交,加之为人大方爽快,从不为一己小算盘而伤了兄弟情义,自然做起生意来也就顺风顺水,这才慢慢创下了他在近江镇那诺大的家业。
其实妥妥爹爹年轻的时候看中过朋友家的一个妹妹,那姑娘活泼爽朗,不像一般旧式家庭里的女孩一样循规蹈矩,见识短浅,只知道躲在低沉阴暗的灶房里缝补浆洗,做什么都低眉顺眼,反倒是有些离经叛道,男人喝酒掷色子,玩牌九她都能插上一脚,还玩得不错,他也有意识地和她套了一段时间的近乎,越是走得近,就越是中意这女孩的聪明机灵,古灵精怪。但是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他母亲耳上,他母亲以病为由唤他回家,拿着长长的戒尺在家候着他,他一进门就被勒令跪下,跪了两个时辰之后,母亲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娶妻娶贤不娶色,如果想好好进这张门,唤她一声母亲,就把那些花花肠子好生收起,交友四海为宽,选妻一人而足,定要慎重其事,谨遵父母之命。这事后,他被禁足在家半年,不得外出。
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也终是没能逃过一个被父母安排的命运,经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娶了一位家世清白,勤劳持家,少言寡语的姑娘。这姑娘为他生下第一个女儿的时候,他笑眯眯地说:“女儿好啊,女儿将来可以好好地约束弟弟,又和母亲最是贴心,操持家务,抚育兄弟,好兆头,不如,就叫棠华吧!”三个人的名字中,只有棠华还有几分大气,二姐的名字极是俗气,“招弟招弟”,这名字完全没有大姐名字中的隐晦和含蓄,只是普通而张扬,也在妥妥妈妈心里种下了几分忧急。王妥妥是在近江镇卫生院出生的,她爸爸一直在卫生院的墙根抽烟,抽完了一包双喜后听到说是个女孩,释然地一笑,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开口道:“就叫妥妥吧!王妥妥,一切都是上天最妥当的安排。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妥妥的母亲十分不甘心,想着婆婆都是生下五位姑娘后才生了一个儿子,自己与儿子是不是也只是缘份未到?
不过不管缘份到没到,计划生育的风声在她生育的这十年里一年比一年紧,她都已经生了三胎了,国家决计再没有可能让她再接着生下去,镇上的干部一次又一次跑到她家开导她,新社会新观念,妇女半边天,现在已经再不是以往那种只有男人有两个力气能扛锄头的状况了,妇女在各个领域各个行业都能起到带头作用。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见妥妥妈接腔,后来接着一个又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计划生育干部三番五次劝她去结扎,最后一批更是连拉带拽强行将她带到了生妥妥的地方让她结扎了。
妥妥妈妈回家后大哭了一场,反倒是妥妥爸爸已经冷静地接受了事实,安抚她了好一阵后跟她说:“你不要再哭了,再哭下去棠华就要回来了,她是懂事了的,她也知道你今天上午去干嘛了。你让她怎么想?”妥妥妈妈才渐渐地收起眼泪,起身拿起抹布去擦本已光洁如新的茶几,转移一下注意力。
但话虽如此,妥妥爸爸安慰完她妈妈后,自己却反而坐在客厅里抽了一晚上的烟没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