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层积得不厚,却将日光堪堪遮掩了,四处都透着冬日独有的灰沉,让人的心喘不过气来。
话说楚怀昔行至雍台宫时,但见有仆从仪仗列于宫道之上,虽远称不上煊赫,但已经到了王公贵室该有的规制。
楚怀昔顿步,侧头看丁阳,后者当即会意,上前探问后快步回来,低声回禀:“主子,是鄢国质子求见咱们陛下,如今正在书房议事呢。”
“鄢质子?”
楚怀昔没说什么,只向远处走了几步,“那咱们等等吧。”
钟隐落后半步:“听说前段时日,鄢使递送国书,请求接他们在秦公子归国,结果被秦帝驳斥。今日鄢质子入雍台宫,难倒已经有了新的筹码。”
“七国会盟,暗流激荡,人人都要在这乱局里杀一条生路。我们在动,别人自然也在动。”
楚怀昔眯眼看向鄢国仪仗,意味深长道,“只是这时机把握得未免太好。秦国吃定了郭千山这颗子,楚国在京郊退让,列国的气已经松了,正是秦国乘胜追击之时。鄢国这时候若是甘愿做个垫脚石,陛下必定会重做一番考量。”
丁阳眼睛骨碌碌转:“若依主子所言,那鄢质子莫非也不是等闲之辈?”
楚怀昔但笑不语。
过不多时,有两人先后跨出宫门,为首者约莫三十来岁,生得相貌平平,身形清癯非常,两步路间像是要在秦国的冬风中飘散了。这人虽瘦,却和敏亥的颓态大相径庭,他的脊梁是挺拔的。
楚怀昔无所顾惮地打量着他,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却也不避,反倒直朝着三人走来。
离得近了,便不难发现此人的不同寻常之处。他分明笑得文质彬彬,但叫人看了莫名不适,远不同于沈如故那种用世家礼教浸润出来的温雅。
丁阳刚一对上他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丁阳,钟隐,”
楚怀昔没将心思表露出来,只示意二人上前,“见过公子彻。”
“哦?难不成在下服饰上的鄢地之风竟如此明显?”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而后振振衣袖,冲楚怀昔稍行一礼,“姬彻在此见过楚侍君。今日在下进宫仓促,未曾想有幸得见侍君,身上没有珍宝可以进献,真是失礼了。”
“公子一朝心想事成,恐怕不是仓促,而是意气风发。”
楚怀昔似笑非笑,“至于进献就免了吧,公子不日将脱出樊笼,我亦无贺礼可送。来日公子若归国为王,你我仍有相见时。”
姬彻显然没想到楚怀昔竟直接提及质子归国一事,且说的如此笃定,方才那虚与委蛇的神色不由得变为了真心实意的好奇打量。
少顷,姬彻敛藏起眸中纳罕,故作卑微之态:“侍君此言折煞在下了。彻微末如蜉蝣,生死祸福皆在秦帝之手,此事尚且未有定论,彻不敢怀有痴心。来日若真有幸能归国平乱,也是承蒙陛下和侍君恩赏。”
二人打了片刻机锋,乐世康忽跨过宫门快步而来,神色急切,却不是找姬彻的:“侍君,您可是在外久等了?看老奴糊涂的!陛下早交代了,说您一回来就叫老奴先迎您去内殿,老奴还一直在宫内候着,哪成想您在外面没进去呢?”
姬彻很有眼色,见状立刻告辞,楚怀昔这才注意到始终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年过耳顺的老者,一张布满沟壑的脸普通得毫无特点,楚怀昔不识得此人,对方却堪称冒犯的直勾勾盯着他,二人擦肩而过,楚怀昔闻到了淡淡的鱼腥。
钟隐也在观察此人,脸上不禁流露出困惑和戒备之色。
楚怀昔只作无事,跟着乐世康往内走,莞尔道:“鄢质子入宫,与陛下共商国要。兹事体大,我在外避嫌才妥当。”
乐世康闻言脸上乐开了花,心里更觉得楚怀昔懂事,忍不住悄声道:“哦,对了。鄢质子走后,陛下心情似乎不太好。侍君等下进去了,言语千万谨慎些,免得和陛下闹得不快。”
“多谢总管。”
侍立两侧的小宦将书房的门轻轻推开,内里静谧无声。薄九厉合眸仰卧于乌木小榻上,修长的右腿随意地屈膝而撑,这样散漫的姿态掩盖了他平日强到过分的帝王威仪,平添了几分落拓之气,让人不难窥见他内心里燃烧着的凌乱的火。
薄九厉的怒气很隐晦,只是眉心微微顶着,听见门开的声音,淡声道:“乐世康,殿里太热了,撤炭。”
乐世康忙不迭地吩咐小宦将炭火端出去一盆,楚怀昔没说话,随手摸起搁在架子上的绢丝便面,无声无息地坐到榻尾,将脸半遮了,只露一双微挑的狐狸眼,隔着扇子沉默地打量着薄九厉。
待到一干闲杂人等退出殿外,薄九厉才悠悠睁眼,漆黑的眸子比平常更为深沉。
他的目光滑过楚怀昔半遮的面,滑过他纤长的手,最后落回楚怀昔的双眼里,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干什么?”
“陛下动怒,臣挡挡煞气啊。”
楚怀昔说。
薄九厉沉默半晌,忽而轻促地笑了。
那笑意浅淡易逝,让人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但薄九厉很快将两条长腿向内收了收,给楚怀昔留了更多空间,再开口时嗓音已然和缓几分:“什么煞气见着楚楚也得拐弯,怕什么呢?”
楚怀昔优游不迫地攥着便面给薄九厉扇风:“陛下不明白,谨小慎微是臣的求生之道。”
薄九厉对他的鬼话不予置评,只说:“你来时应当遇见姬彻了吧。觉得这人怎么样?”
“是。”
楚怀昔简短地说了八个字,“外怯内勇,野心难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