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桃娘绝望之际,一个背着药篓的小童恰好路过。那孩子不过总角之年,却挺着单薄的胸膛拦在樵夫面前:“这是能结桃子的树,砍了多可惜!”说着竟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不如让我把她移走罢。”
小童小心翼翼地挖出桃树,连根须上的泥土都仔细包好。他将桃娘种在回春堂向阳的墙根下,每日采药归来,总不忘给她浇一瓢清水。
“快快长大呀。”孩童踮着脚给桃枝系上红绳,指尖沾着新鲜的草药香,“等来年开了花,我帮你引蜂蝶来。”
那小童正是顾文宣。
那日年幼的顾文宣进山采药,不慎在幽谷中迷了路。
暮色四合时,山间传来狼嚎,顾家上下急得团团转。
桃娘在墙根下感知到小恩人的危险,急得满树桃花簌簌作响。
她拼尽八十年积攒的灵力,终于在月华初上时化作人形。粉衣少女赤着脚奔进山林,裙摆扫过处落下零星花瓣。在清溪畔,她找到了正捧着溪水喝的顾文宣。
“你是谁?”小少年被突然出现的少女惊得后退半步,药篓里的当归洒了几根,“这深山老林的,你也是来采药的?”
桃娘摇头时,发间簪着的桃花瓣飘落水面:“我是一棵桃树。”她伸出半透明的手,“天黑了,我带你回家。”
溪水映着月光在他们脚下流淌。
顾文宣忽然抓住她渐趋透明的衣袖:“你救了我,我定要报答的!明日你来我家,我陪你一起玩,我新得了桂花糖……”
桃娘有些羞涩,她的身影开始像雾霭般飘散,声音也轻得似有似无,道:“我没办法陪你一起玩,因为我的道行很浅,只能保持片刻被人类看见的人形。一会儿,你就看不见我了。”
小少年有些遗憾,道:“那就算了吧。”
“我一定会加倍修炼,”桃娘的身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声音却格外坚定,“等我能长久维持人形了,就来找你玩。”
小文宣眼睛一亮,雀跃地拍手道:“太好啦!我爹开的回春馆就在镇子东头,你一来就能找到!”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认真补充道:“你帮我带路,我要报答你的。”
桃娘闻言轻轻摇头,发间的桃花簪随之颤动:“是你先救了我呀。”她的声音渐渐飘渺,带着几分怅然。小少年困惑地歪着头——他全然不记得何时救过这样一位桃花般的小姑娘。
但孩童的天真很快冲散了疑惑。
他伸出小拇指,笑容比山涧的泉水还要清澈:“那说好了哦?你要常来找我玩,我们一起摘草药、吃糖糕!”
“嗯。”桃娘郑重地点头,身影却愈发透明,“我会一直……守护着你……”
这句承诺裹挟着桃花的芬芳,轻轻落在夜色里。
小少年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他虽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的分量,却能感受到其中真挚的情意。他甜甜地笑了:“谢谢你呀,小桃姐姐!”
话音未落,一阵山风拂过。桃娘的身影化作无数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消散在月光中。小少年急忙伸手去抓,却只接到几片沾着夜露的花瓣。他茫然四顾,山林寂静,唯有药篓里新采的草药散发着清香。
“小桃姐姐?”稚嫩的呼唤在山谷中回荡。等不到回应的小少年紧了紧背篓,踩着满地月光向家的方向跑去。
他身后,一朵桃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目送他远去。
自那夜起,桃娘修行得愈发勤勉。
每夜月华最盛时,她便将根系深深扎进土里,拼命汲取天地灵气。粉白的花苞在月光下一次次绽放,又因灵力透支而凋零。她总想着,要快些、再快些修成完整的人形——好去兑现那个月下的承诺。
直到某个露水沉重的清晨,长在桃树旁的铜钱草妖实在看不下去,晃着圆圆的叶子劝道:“小桃啊,我们草木精怪最是命长。百年才得人形,千年方能通灵。可人类……”草妖叹了口气,叶缘凝结的露珠簌簌落下,“不过弹指光阴,就会变成黄土一抔。等你修成时,那孩子怕是连孙子都抱上喽。”
桃娘整棵树都颤抖起来,花瓣落了满地。
可翌日月升时,她依然固执地吞吐着灵气。铜钱草妖不明白——正因人类生命短暂,才更要争分夺秒啊。
十年寒暑,当初瘦弱的桃树终于开出一树霞云般的花。
在一个春分日的黄昏,桃娘第一次完整地化出了人形。
她提着裙摆奔向回春堂时,恰见当年的少年正在廊下碾药。
十八岁的顾文宣身量修长,执药碾的手指骨节分明,唯有笑起来时,眼角还藏着儿时那般温润的弧度。
医馆内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清香,顾文宣正在药柜前忙碌,修长的手指熟练地称量着药材。
桃娘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跨过门槛。木门“吱呀”一声,惊动了正在抓药的少年郎中。
“姑娘是要抓药吗?”顾文宣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却陌生的微笑,“可有药方?”
桃娘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堵了一团棉花。
十年苦修,她设想过千百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对方眼中竟寻不到一丝熟悉的光芒。
桃娘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胸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她也没有依照约定来找他玩,忘了她也是正常的事情。
也许,对他来说,那日的承诺不过是一场午睡时的梦境,醒来了,就全忘记了。或许在他记忆里,山涧边那个说要守护他的桃花精,早就和无数稚嫩的幻想一起,消散在成长的年岁里。就像夏夜萤火,美丽却短暂;如同晨间露珠,清澈却易逝。
桃娘有些悲伤,说不出话来。
“姑娘?”顾文宣见她久久不语,声音愈发温和,“可是身子不适?家父医术精湛,不如……”
话未说完,眼前的粉衣少女突然转身就跑。
药柜上的铜秤还在微微晃动,门帘被带起一阵带着桃花香的风。
顾文宣怔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称药时的甘草香气。他望着那抹粉色身影消失的方向,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奇怪……”
门外,一阵春风卷着零星的桃花瓣飘进医馆,有几片落在了他方才抓好的药包上。顾文宣伸手拂去花瓣时,指尖突然微微一颤——这香气,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