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危为安逢凶化吉堪称医学奇迹的刘晓莉,只收获奶奶一句看稀罕物似的:“呦,小丫头片子命可真硬。”
在懂事和无视中,刘晓莉磕磕绊绊长大,大人们直到她四五岁时才发觉,这丫头不会说话。
或许他们早就发现了。
不过话残酷地说回来,就算第一时间发觉,刘晓莉也不会得到救治。
大人们会眼观鼻鼻观心地,选择不予理会。
因为发现这个问题后的几天内,家族里,住处周围,短时间内消息传播到的每个角落,所有女性听众不约而同发出了赞赏:“不会说话?可真好,以后只会闷头干活,不会跟她当家的吵架。”
男性听众们略带愤恨地表示艳羡:“诶呦,这丫头命真好,谁娶了她多划算。”
那次掉落和高热,让刘晓莉有了严重的后遗症——运动性语言中枢受损,导致运动性失语,医学上称之为“失语症。”
如今,她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
刘晓莉拍拍思思的头,思思乖乖起床换衣服叠被子。
思思收拾完,刘晓莉已经收拾好背篓准备出门,她今天上午要去四婶家编竹簸箕,下午去九旺家的后山上采茶。
三家人离得远,她中午不回来,估摸着要到太阳落山才能回家。
见思思出来,刘晓莉手比了个圆圈,从肩膀处向上划四分之一圆弧,然后指了指厨房,做出一手拿碗,一手当筷吃饭的动作。
意思是让思思中午自己吃饭。
思思点点头,呆呆的,又叫:“姆姆娅。”
刘晓莉肯定地笑了笑,“啊”了一声,指指放在院落中央,孩子爸爸做的小桌椅。
比小腿略高的木质桌子简简单单四条腿一张面,五块材料各有各的颜色,皮这儿掉一块那儿掉一块,用生锈的钉子钉起来固定,边缘粗糙的地方都被磨平。
桌上摊了两本书,其中之一是小学一年级的数学课本,卷了边,还掉了好几页。
还有一本是牛皮纸拼音田字格本,镇子上能买到的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稚嫩小字,每个角落都利用得充分。
本子下压着一根不到十厘米长的铅笔,尾部自带的橡皮像工作十年后的程序员的头顶,秃了一大半。
刘晓莉做出写字的动作,揉揉眼睛,头一歪闭上眼。
让思思好好写作业,困了就睡。
一生普通平凡,扔到人堆里除了丈夫和女儿能找到,其余人拿高倍放大镜都认不出的妇女刘晓莉,在传递消息千般艰苦万分不便的偏远山村里,有着和长相出身等等,一切画地为牢的世俗评价标准中,不相匹配的知名度。
刘晓莉堪称远近闻名,算下来有两个原因。
这两个原因中,不包括她等同于胳膊上长个爱心胎记一样,不能讲话的独有花纹。
也不是因为她干活时的手脚麻利,逢人便是三分笑,捧着一颗赤诚之心,亦或是温玉一般洁净的品质。
原因之一,是她髫年便与丈夫相识,迈过桃李年华走进安留岁月,整整二十五年间,仅仅只生下一个“没用”丫头片子的,不争气的肚子。
每每听到这种言论,刘晓莉便会略带歉意地笑笑,惭愧地低下头。
打小就有眼色的刘晓莉,在日复一日的视而不见和冷嘲热讽中,早早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养成一副温吞老实,逆来顺受的性子。
三十余年来,嫌弃的话、粗鄙的指责、毫无道理的谩骂通通照单全收。
更况且,她没有与人争辩的能力。
而不善言辞的丈夫听到这种话,次次会和人争到浑身发抖面红耳赤,夜晚颓自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为自己的无能和笨嘴。
名为默山的男人不孝地想,如果父母给他取名“巧嘴”或者“能说”,自己会不会就能变得伶牙俐齿,舌战群儒。
在这座广阔无边,蔓延千里的沉默山林中,随风飞扬的野草种子要一代一代随风飘扬百余年,才突破重重阻拦,在城镇边缘的贫瘠土壤中扎根,成为被同类嗤笑的异类。
在所有爱意都含蓄的远山之地,在阐明寂静的夜晚,月光慈悲地照亮漂浮在院落的尘埃,注视淳朴憨厚的妻子坐在垂头叹气的丈夫身旁,带有安抚意味地轻轻推了推丈夫粗糙宽厚、撑起整个家的手掌。
丈夫抬头,抱过女儿,贴贴她的脸颊,“爸爸要好好干,多挣点钱,带思思和姆姆娅去镇上过。我们思思不呆在这儿,要读书,要走出去。”
刘晓莉闻名遐迩的原因之二,是娶了她这个哑巴女人的招人眼红的幸运男人,竟然是个傻子。
他们的女儿,是那座学校建成后,整个村子里开天辟地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学的女孩子。
真可笑,那又傻又窝囊的男人,要死要活地在镇子上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找活打工,子儿没挣几个,儿子也没生出来。
半月一次回家的日子里,破旧的二八杠自行车筐里,没有酱油没有米面,竟然放着些可笑的课本铅笔。
给一个迟早嫁人成为外人的,看不到回头钱的赔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