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普别开眼,有点别扭:“你能不能别安慰人了?要不是你这么说话,我泪早就止住了。”
陈在林有点想笑:“都怪我。”
语气更温柔了。
周普泪流得更厉害了。
“……滚啊。”半晌,他终于别扭地躲开陈在林的手,转头撑着桥边的水泥护栏。
二月初,桥下的冰面隐约有了裂纹,一反射阳光,就亮得像是铺了一层钻石。
周普盯着看了一会,情绪慢慢平复,撑着护栏对陈在林说:“你也不用太内疚,我不至于你说了两句丧气话就哭,我就是气我自己。”
陈在林站在他身边,也学他双手撑护栏,望向平静的湖面。
周普固执地咬着嘴上的死皮,继续说:“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世道和我学的不一样?为什么努力认真是一种愚蠢?为什么我的梦想在别人眼里像笑话一样?为什么?不是说天道酬勤善恶有报吗,难道这些都是骗人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除了做题什么也做不成。”周普又看向陈在林,求证,“陈在林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读书读傻了?明明我都能写出满分的试卷,怎么到了自己的人生上,就找不到正确答案了呢。”
当他脱离学校进入社会才逐渐发现,这两者存在着巨大的落差,世道和他的道,不说全然相悖,但有很多地方连磨合都困难。他所遵循的自强不息,公平公正,人人平等……都成了别人批评他的缺点。
他不卑不亢是不通人情世故,他坚持原则是不懂变通,他自强不息是假清高,他信天道酬勤是愚蠢,他要公平公正是嫉妒,他说众生平等是自我安慰。
成人世界的规则,摧枯拉朽地围攻着他用书本构筑了十多年的精神世界。
他选择向规则低头,就要舍弃良心;选择坚持自我,就要舍弃野心。他想风风光光,还想堂堂正正,那就是贪心。
这种选择题让他很痛苦。
试卷上四选一的题他都能选出满意答案,唯独这道二选一的题上,他就是选不出满意的答案。
想到这,周普转回头兀自苦笑:“我真是读书读傻了。”
陈在林想起初入社会的自己也是这样,被教育着重新做人,在每个挫败的夜晚追问世界,但没人给他回答,只有一腔晚风。
“不是。”他安抚性地捏捏周普后脖颈,“别多想了。”
陈在林抬手,又想搂人入怀,但手在半空停顿住了。
其实从刚才起,就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在他脑子里窜来窜去,自己想抱抱周普、亲亲他的额头,告诉他别太伤心,自己会一直陪着他。
不过还是算了,要真是这么做,周普可能就化悲伤为愤怒了。
所以最后,陈在林只是伸手揉了揉这小子毛茸茸的脑袋。
周普紧抿着唇,喉结上下滚动,胸膛起伏几个来回,终于又平静下来,还能有力气谴责:“你就是故意想把我头发弄乱是吧?”
虽然这么说,却没有避开。
“消气了?”陈在林垂下手。
周普没吭声,宁静地望着湖面。
粼粼的波光在他的脸上浮动着,微风也吹得碎发颤抖。陈在林可以看清周普垂下的睫毛。
“你这样看起来还挺像一个忧郁王子的。”陈在林勾唇道。
周普觉得这话矛盾:“如果我真是个王子,我就不会忧郁。我会高兴死的。”
“高兴死,那你就是先王。”陈在林接茬道。
“……”周普笑了,“就你贫。”
托陈在林的福,忧郁的情绪一扫而空。
他还不想动,只想手撑在护栏上,盯着冰面安静地站会儿。而恰巧此时,河道两边的下坡有一只母鸭子带着一群小鸭子跳进冰窟窿。
周普:“这季节都有鸭子了?从哪来的鸭子。”
“可能是周围居民养的。”陈在林说。
周普在心里哼起歌: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还没数完就见一排小鸭子迈着小碎步,吧唧一下在冰面上摔倒了,然后就叽里咕噜跟下饺子似地,一个个出溜到水里。肚皮朝上地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才翻上来。
周普愣了一下,噗地笑出来。越笑越止不住,差点把自己笑岔气。
哈哈哈哈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鸭子。
陈在林看他这副样子,也没忍住笑了。
周普刚才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站在湖光水色里,宁静到让陈在林觉得就这么活到老,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我也想当鸭子。”周普突然说。
全部注意力在周普身上的陈在林眼睫微动,心里讶然,语气却平常:“别瞎想,做那个就算来钱快,你以后有一天也会讨厌自己的。”
周普睨了他一眼:“我说的是河里的鸭子,不是床上的鸭子。”
“哦。”陈在林又低头瞟了眼浮在冰水上的杂毛鸭子,“你说这话本来就有歧义。”
本来周普还有些多愁善感,直接被陈在林这么一句搞得有些无语。
“刚才不是谈的河里的鸭子么?谁知道你的脑回路能拐到那上面去?”周普吐槽,“可见脑子里装的都是一些黄色废料。”
陈在林双手搭在护栏上,好脾气作倾听者:“为什么想当鸭子。”
周普纳闷地扭头跟他对视了一眼,两秒钟后,俩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陈在林咳了声:“我这回说正经的。”
“你看看他们。”周普也收回笑容,指着在河里的鸭子,“天暖了就在河里游来游去,开心了就嘎嘎叫两声。每天就想着吃饭,不用上学不用工作,多快乐。”
陈在林想了想:“你想得太好了。它有时候也不一定能觅到食,还要防着人把它炖成鸭肉。”
说到炖鸭肉,他顿了一下:“也不知道现在鸭子多少钱一只。”
周普:“……你想干什么?鸭鸭这么可爱。”
陈在林:“嗯,我也觉得挺可爱的。”
周普呵呵一声:“你那是觉得它可爱吗?你那是馋它的身子,你下贱。”
说完这句话,自己肚子先嘹亮地叫了一声。
陈在林笑了:“你不馋?”
周普按着肚子,叹了口气:“那我也不是好人。”
陈在林轻轻拍拍他后背:“走吧。”
“做什么。”周普问。
“不是饿了么。”陈在林说,“去吃饭。”
十多分钟后,陈在林拿着筷子把一盘盘鲜羊肉和肥牛拨到热气腾腾的铜锅里。
周普在边上眼巴巴地瞅着,刚才的坏心情都随着羊肉卷融化在了汤锅里,了无踪迹。
这是一家临街开的涮羊肉店,因为快过年了,店面挂上了小红灯笼作装饰。这个点店里也热闹,空气被食客桌上的热气蒸腾得暖烘烘的。
羊肉好之前,陈在林盛了一小碗芝麻酱,添上韭菜花撒上花生碎,又用油泼辣椒段盖了一层红油,递给周普。
再把粉丝娃娃菜毛肚之类的捞一捞,两人不多说一句就开吃。
“你说前脚刚说吃鸭子,后脚就吃了羊肉。是不是对羊不太友好?”周普说。
陈在林戳了戳他鼓起的腮帮子:“你先把嘴里的羊肉嚼干净了再跟我说这话。”
周普使劲嚼了几下,把可口的羊肉卷咽下肚子,笑笑:“羊羊这么可爱,一定不介意。”
陈在林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只需要一顿热腾腾的饭,周普就能喜笑颜开。
虽然这小子不重口腹之欲是真的,但好哄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