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你才饿死。”耀湘假啐一下,突然又笑,“老泉,别喂你那傻鸟了,来骑马啊!”
路作泉有腿疾,纵使在田场也从来不看马棚一眼。耀湘这话一说出来,自己都当即愣住,连着旁边鲁纳娄的面色也变得有些微妙。
被戳到痛处的路作泉倒是不见反应,依旧平淡,只是凉凉地说:“我打断你狗腿。”
耀湘沉默片刻,竟然哭了:“我宁可你把我腿打断。”
路作泉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模样,脸上没什么惊讶,但挑了挑眉,又叹了口气:“别说有的没的。”
季一看了一眼鲁纳娄,恰好鲁纳娄也看了过来。他向着她抬了抬下巴,说:“咱们去牧政那里走趟。”
去牧政那里是假,快点离开给耀湘一个体面是真。
跟着牵马的鲁纳娄一直走到田垄上,季一终于问:“泉哥的腿……?”
“你看得见嘛。”路作泉有腿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鲁纳娄知道季一想问的不是这个,但还是把话讲得保守,“七八年了,以前以为是要断掉的,现在还能跛着走,不错了。”
“怎么断的?”
“打仗咯,为了救老马从马上摔下来,结果腿也断了。前几年他一个人呆在山里,脾气又坏又臭,这两年算好一点了。”鲁纳娄看了眼季一,“你是女孩子,年纪也小,他不骂你。”
……那她还真是挺荣幸的。
“那这么说,大胡子是为泉哥上山了?”
“对。以前还打赌,说老泉什么时候重新骑马,大胡子就把胡子剃下来,不过现在也没有人提了。”鲁纳娄干脆跟着她叫起耀湘大胡子来,“这些年他脾气好多了,可下山了也还是宁愿一个人坐在田场,不管怎么看马棚,也就是不肯尝试骑马。哎,心气都没了。”
秋收稻后种麦,夏收麦后插秧。此时即将入夏,田垄旁立着的小麦一片青苍,不少已经染上渐变的金色,大约再过一个月,就会全部金黄。季一抬眼望去,看见手边有一株长得很高的麦穗,伸手过去压下来,想想又放回去不掰了。
“大胡子也不好过吧。恩义摆在眼前,绕不过去;劝自己从容接受,泉哥的腿又始终都在那里,看见就想起。”季一也叹息,“他向来都很喜欢热闹的,老之将至,这些年也全葬送在山里。”
“也不是,没有你想的这么……这么……”鲁纳娄找不着词,噎住了。
“深沉?”
“对。大胡子没两年就五十了,老泉也快到那年纪了,不看开也要看开了。”鲁纳娄顿了顿,脸上泛出一种恬淡的神色,算不上笑,也没有悲伤,只是回忆渐渐清晰的笃定,“你别看大胡子一把年纪还像小孩儿似的爱玩爱闹,其实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有心情了才笑闹两下。他不喜欢杀人,偏偏上了战场就要把人当麻割,就算是功勋加身也难受的要命……听陶哥说过,大胡子从战场上下来领完军功后是从来不笑的,有时候甚至还哭,不说话,就是哭,整夜整夜都不睡觉。后来退下战场上了山,慢慢又笑又说话了。”
耀湘那样大开大合的豪杰,竟然会纤细敏感到这个地步?这实在出乎季一意料。但她却能理解耀湘为什么会这样痛苦——对别人来说,军功是迁升的荣耀,对他来说,军功没有意义,只是徒劳见证战友的死亡,甚至是自己的杀戮。
鲁纳娄又说:“只是有些事情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人家也不愿意懂。大胡子借着这个关心战友的借口反而达成愿望,再说他关心老泉也不是假的,老泉也理解。”
“明白了。”真明白了。
鲁纳娄不再说这件事情。他抬起头,撩动被风吹动的头发,扬起的发梢之外,是一层又一层麦浪,落日余晖下沙沙的声音送来一种非常幽微的味道,像是灰烬。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他问。
季一轻嗅一下,又深深吸气,把田垄上的暖风全收进胸腔中,尔后深深地长吐出来。
“饭的味道。”她脸色郑重又笃定。
“去吃饭?”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