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作泉打完弓胎送进城里交给工匠,跟耀湘前脚上山,后脚五月到来,又是新一年的花食节。
花食节顾名思义,就是为花神庆生的节日,这节日是三代以前集泷归属后带来的传统,后来就轮流在十六个都邑里举行。今年的中心不在有熊,但有熊也同样热闹。
日子虽说定在五月初五,然而节日的狂热通常总在五月上旬就开始,一直到下旬才结束。许多货人会沿着姬水过来,赶上大都大邑开放的热潮大赚几贯骨珠;人们外出采花来做成吃食,或是煮成蜜饮供行人解渴,再晒一些干花准备六月天熬煮茯饮。这期间也有不少人看对眼做了夫妻,只是更多的却是露水关系,每年都能闹出些轰动一时的谈资。
文陶大发慈悲在初五那天给信部战士放了个假,大家伙儿各自散去,看惯了花食节样子的照旧还是留在田场里练习,就算是消遣也不会去城里。春薇到犼部去找冼英,鲁纳娄和丰望都跟相好的不知溜达到了哪里。
季一独自拉了半天弓,想起还有个朋友,干脆放下东西进了城。
延会弹琴,这一点季一向来是知道的。
她走近城墙边,听见熟悉的旋律,抬眼望见人群安安静静地围在那里听乐,满以为是延在弹奏。然而费劲挤进人群,却看见只是一个中年的乐师。
琴声流进耳朵,面容映入眼帘,季一不禁有些失望,但也后知后觉他与延的琴声不同。这段琴声高浩,清越宏阔,犹如龙吟之声——季一听不太出技巧,只能听出感觉。假如说同样都是龙出沧海,那么这条龙所看见的是人世千载之繁华,延的那一条却看见山河万年之改迁。
“小兄弟,你很讨厌我的琴声?”乐师笑问。
季一摇头:“不敢,前辈误会。”
“那你为什么面露遗憾?”
季一又笑了笑:“我一位朋友也会弹这支曲子,我以为是他在这演奏,所以面露遗憾。但前辈的琴声不同,并不觉得遗憾。”
“哦?看来你的朋友我也认识,这支旋律我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乐师又是一笑,“你不妨说说我的琴声有何不同?说的好,我便告诉你延在哪里。”
季一短暂沉吟:“我不懂得乐理。”
“无碍,你只管说。”
“这支曲子,窃以为是描述沧海龙吟、潜伏莫测的景象。但前辈的弦音色透亮,弦音清越,讲是晴海下波涛翻涌,一条长龙飞越千山,俯瞰人间大地的豪情万丈。”季一顿了顿,看他表情并未展露被冒犯的愠怒,又接着说,“音高、亮,该配一个低缓的旋律相合,比方说……”
站在她旁边的青年接上:“用埙?骨笛?磬?”
季一笑了笑:“这个就不知道了,我不懂得这些乐器都叫什么,或许低幽的吟唱也能够营造氛围,或者就把琴声作为氛围,让一个出彩的声音来做吟啸。”
这青年恍然点头:“是这个理,沧海龙吟虽然高越,但也只是相对琴音而言。拿一个竹笛来相合,用清而高的声音调和皮弦的声音,就有云散雾开、龙吟天地的气息;但若拿埙跟竹磬来和,又能凑成宫室中清幽的雅乐,填补了黄钟大吕这些排场的空白。”
他自顾自说了许多,又转过头看向季一:“我是伶伦,这位是北门成,我们都在春官做事。你有没有兴趣到春官来?”
“打住,打住。伶伦,”北门成面露无奈,“你难道看不见人家额前的苇带?这小兄弟早就是夏官的人了。”
季一假装面露遗憾,但很快收起这个神色,说:“那晚辈能去找延了吗?”
“去吧。”北门成满意地点头,朝她身后一指,“你折回春官去,闾里第三间是个乐室,第六间是典籍,若这两个地方找不到他,兴许是回住处了——也可能同样找你去了。”
季一道了谢,转头便走,果然在乐室里找到了正在弹琴的延。
这是她踏进来时延就知道了,但他也只不过抬眼微笑着与她相视,又敛眸继续弹琴。季一走到他身旁坐下,目光落在琴身上。这把琴已经有些年头,漆面上裂出不少断纹,显得波光粼粼。延修长的指节落在弦上,好像白玉落在涟漪中。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延弹琴,在沥湫的日子里大多时候是听。
同样一曲沧海龙吟,由延这双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琴弦,只是温柔地吟猱绰注,便能让音色更为浑沉的琴弦自己流淌出恬静的曲音,龙吟不是龙吟,而是云层中龙尾摆动的残影。延的琴声中,总是少“人”,只有万里云蒸雾起、山河浩荡,意象大了,所能欣赏的听众就少,也注定独来独往。
季一突然说:“我刚刚从外面过来,听到北门成在弹琴,那张琴好像比这张听起来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