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意？
崔屿一个蹬腿将脚伸入靴子中，同时上身一转对着镜台，与铜镜中的自己对视。
苦艾香气在风里浮沉着，让人不知不觉得平静下来。
镜子里的人容色自然，一对眼睛一对眉，一只鼻子一张嘴，脸不歪嘴不斜。
镜面映出的面容清俊得近乎锐利，将脸侧的发丝全部挂在耳侧，这张脸就更加显得立体，还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精致。
崔屿搓脸，用指尖重重按过自己眉骨，又在颧骨处停顿，口内道，“傻子大多有口歪眼斜的毛病，而且说话会不清不楚的。”我会吗？
“别贫。”药老貌似翻了个白眼。
崔屿于是将食指比在双目中间，同时左右眼发力盯着那个手指，黑白分明的眸子骤然聚成一个异常标准的斗鸡眼，“这样看起来也不傻呀。”他又扯嘴皱眉，右眉抬高左眉形成一条起伏的波浪，他做了个相当考验脸部肌肉灵活程度的鬼脸，“这样还是不傻啊。”
说完腆着张脸做作地将身体一拱，“师父你说话好没有道理啊。”
药老拳头一紧并且向着崔屿的脑袋蠢蠢欲动，“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个。”
根本就不是说人看起来像痴子这个意思。
崔屿这是在歪曲药老的用意，他对于药老为什么说这些话心里门儿清，但就是倔得不想承认，打死不认账，于是故意这样子说。
“徒儿看起来哪里傻了？”崔屿无辜地耸肩。
“行，你聪明、聪明死了。”药老干脆认了下来，“但你知道吗？聪明反被聪明误。”
药老从袖中甩出个油纸包，精准砸中徒弟后脑勺。崔屿反手接住时嗅到熟悉的桂花香——是谷口王婆做的酥饼，以前他偷溜出去买糖糕被逮个正着，倒让这老头记到现在。
“啊，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崔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下巴，一句话一口酥饼，自信道。
“你要是脱离了药谷神医的身份还有人会信服你的医术吗？他们凭什么会用你？凭什么会招你当军医？”
崔屿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他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你是说，你遮遮掩掩地去那里边，一条腿踏进军营大喊一声“我来救你们了”，便可以让他们相信你？”
明明就坐在崔屿身边，但药老的声音却听起来忽远忽近的，像是隔着重重纱幔，“他们连一些坦坦荡荡的人都未必相信，更别说你这个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人。”
崔屿叼着酥饼含糊开口，碎屑落在前襟云纹上，“行，您这边都是道理，就我没有道理。”
药老理所应当地说：“道理就是，在医术方面，你觉得他们会更愿意相信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狂妄小儿还是一个鬓发苍苍的老中医呢？”
啊，这分明就是歧视。
赤/裸/裸的歧视。
来自年龄的歧视。
崔屿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作为一个大有可为的年轻人竟然也能被药老这样嫌弃。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哇塞？！”
所以说，年轻貌美就看起来那么不靠谱吗？
但好像药老说的没有一丁点儿错。
所以，崔屿的嚣张气焰顿时鼓馁旗靡?。
毕竟崔屿还不想做一个看起来很“靠谱”的医师，他还是觉得年轻貌美点好，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年纪因为“如花似玉”所以遭受一些质疑和挫折这件事情崔屿还是十分愿意承受的。
承受这件事情是他应得的！
起码这样并不亏本。
就这样理智地想一想，自己比老年人还会再多活两年呢。
所以，事物都有起两面性，崔屿都懂得的。
而且，可能当时贺浔会信以为真崔屿是一个水货“庸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长得其实不太像“神医”。
毕竟以崔屿对他认识过的绝大多数医者来说，他们的外貌显化于自己是完全不同、截然相反的。
就比如说，他们的头发都会有点儿……稀疏，额头高高的，可能还会看起来很加苍老一些。
在面相上看起来他们满满都是“学问”，一派知识渊博，见识宽广的模样。
而且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确是活成了患者愿意相信的模样。
崔屿把关于自己“靠谱不靠谱”这件事情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
“如果非要去的话……”崔屿于是弱弱地问。
“非非非……还非要，你怎么不飞天？”药老怒目而视，视线扫到崔屿翻向自己的后脑勺，火气就更加大了。
这人竟然还转头当没听到！
他这个破毛病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改不掉。
“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吧。”
说完话药老便回去了，已经过了门槛，转而折回来，对着正在穿靴的崔屿轻轻踹一脚，“温养泉你需得再泡十五次。”
崔屿的动作顿了下来，回忆起那时他在温养泉所经历的，不可否认虽说泡完后身体确实好了不少，但是他泡泉时十分地痛苦。
崔屿不太想再留一次鼻血，那红色的血液流在人中那凉嗖嗖的感觉实在让崔屿没什么兴趣。
“如果不遵守医嘱会怎么样？”他怯怯地问。
药老嘴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冷哼，“你说呢？”
崔屿低头沉默，他还真说不准。
“你敢少泡半刻钟，老夫就把你种在温养泉旁边当肥料养水草。”药老威胁道。
好狠毒的心。
崔屿身体一颤，赶紧点头，怂怂地应一声“我知道了”。
虽是这样说的，但崔屿仅仅是“知道了”，要他“做到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及至三日后，在一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柳绿花红的早晨，不同于这让人十分舒爽的天气，崔屿十分狼狈地爬在药老跟前，面对着人家黑得像炭块的脸有气无力道：“师父，您，能不能现在拖我去温养泉那边泡一泡啊？”
他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徒儿感觉骨头里面好痛。”
崔屿已经完全晓得了，这就是不遵医嘱的代价。
他瘫成扁扁的一片，哼哼唧唧，可怜巴巴。
药老呵呵一身，往下面那一瘫瞄一眼，无动于衷，开始问：“你偷跑出去了？”
一看崔屿这做贼心虚的模样，药老可以肯定自己没问错，再看看他这温顺且软趴趴的模样，看来崔屿已经认了命，反正在他泡温养泉的疗程期间，这人应该是不会再作妖了。
“你跑到那去了？”药老穷讲究地不去动崔屿的身体，就拽着人的衣服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