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处言语,总觉得像是在破戒。"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畔。
"晚课尚有两场,可惜你错过了梵呗,"她惋惜地眨了眨眼,"剩下的皆是诵《金刚经》了。"
说完却发现他眼底泛着笑意。
有何好笑?吱吱想起连家佛堂里那些描金的藏经,明明皆是汉文译本,他总不该通晓梵文才对。
自从连淮主动提出要来金山寺,她的眼角就藏不住笑意。这座寺院依山而建,她引着他往后山禅房走去,与香火鼎盛的前殿仿佛是两个世界。吱吱倒退着走在青石阶上,背后是层层叠叠的飞檐,金漆剥落的经幢在她发梢旁忽隐忽现。她看着穿黑色高领毛衣的连淮拾级而上,山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宛如一幅被时光晕染的老电影画面。
她忽然觉得,信佛亦佳,此刻他们多像古刹里供奉的并蒂莲。
藏经阁檐角的铜铃突然被风吹响。这铃音不同凡响,恍若从云端垂落的梵唱,吱吱第一次听时感觉三魂七魄皆被荡涤了一遍,轻飘飘地浮起来又落回腔子里。
所有的香客皆仰头寻找那铃铛,唯有连淮仍在凝视着她。
他们踏着青苔斑驳的经幢拾级而下,绛红僧袍与香客的狐裘在回廊间交错成流动的画卷。经过观音殿时,吱吱突然拽住他袖口:"知道为何带你来此?"不等回答便自顾自道:"奶奶说金山寺的姻缘签最灵验,可我偏要逆天改命。"
她腕间的佛珠突然断裂,浑圆的檀木珠子滚落石阶。连淮俯身去拾,却见她赤着脚踩住最后一颗:"不要了。从今往后..."山风卷走未尽之言,只剩耳畔金铃与心跳共鸣。
她掏出手机,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跑开了。
吱吱的背影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他突然想起,沈清在初次见到吱吱后曾经说过,吱吱是她见过最美丽的女孩,而且美得极具侵略性,侵蚀的不是眼睛,而是心。每次一见本人,惊艳皆能在心头盘踞数日。
只不过有一事,连淮尚未与吱吱细说。在吱吱母亲与他父亲成婚之日,吱吱母亲曾找他谈过一次心。
那次亦谈到了吱吱。
她提及了对吱吱情感上的疏忽,但那并非不爱。但她同样清楚,那样的疏忽是在很久以后,甚至是未来的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
程兰漪将女儿雕琢成青花瓷般的存在。当吱吱在周岁宴抓周时攥住翡翠扳指而非口红,母亲在宾客哗然中抚掌大笑,却在深夜对着监控录像反复确认——那日她特意撤走了所有珠翠首饰。这份惊世美貌是柄双刃剑,她比谁都清楚。
在程宅书房最隐秘的檀木匣里,锁着吱吱十八年成长档案:三岁被星探追堵的监控截图、十二岁情书焚烧后的灰烬标本、十六岁电影节红毯上她扯断水晶项链的瞬间影像。每份档案都标注着批注:"美是冰裂纹,要沁出血色才够深刻"。
这位叱咤商界的铁娘子独创"去性别化养育法":儿童房挂着波伏娃与梅兰芳的并置肖像,玩具箱里躺着拆解的芭比娃娃与机甲模型。当世家夫人们教导女儿"笑不露齿"时,程兰漪让吱吱在击剑馆与少年们厮斗到满身淤青;当公子哥被逼着背诵《男儿当自强》,她带着女儿在华尔街敲响上市钟。
电话接通后,她看着手机,待心完全平静下来,才说道:“妈,我想结婚。”
那边并未感到意外,笑着回答:“好,有倾心之人了就尽快带回来吧。”
吱吱透过半开的车窗,望见金山寺长长的石阶上流动的香客。暮色将绛红色的僧袍与游客的衣衫皆晕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灰影,她数着那些拾级而下的轮廓,猜测哪个会是连淮。"我不会继承你的家业了。"她突然对着手机说道,山风将这句话吹得支离破碎。“若拍不出我满意的电影了,我也不会接你的班了。”
电话那端静得能听见檀香燃尽的簌簌声。母亲再开口时,声音如供佛的清水般澄澈:"这么喜欢啊?"
石阶最高处突然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停车场铁栏外,连淮正解下腕间佛珠套在小沙弥手上,孩童破涕为笑的瞬间,慈寿塔铜铃忽被晚风撞响,夕阳掠过慈寿塔的铜铃,细碎的金光落在他微蹙的眉间。叮——她听见心底某根绷紧的弦应声而断。
"有个人,"吱吱的指甲轻轻刮着车门上的霜花,"当年你把婚纱换成战袍,今天我要用摄像机换婚戒。"山风突然变得暴烈,卷着经幡扑向连淮所在的方向。他似有所觉地抬头,衣服下摆在气流中绽成鹤翼。
"我只要他。"山风卷着这句话飘向大雄宝殿,恰逢连淮抬头望向停车场。隔着百级台阶与缭绕的香火,吱吱仍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仿佛如此便能让他一眼认出。
妈妈沉默了许久,消化着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又问她:“如果奥斯卡问你,要他还是要奥斯卡呢?”
“……那我得好好想想了。”
可下一秒她一点也不犹豫:“不会,他永远不会阻拦我的前程。他只会推着我前行。”
车门被吱吱推开,她被冷风吹得身子缩了缩,对着连淮温柔地笑着,如孩童般一上车便钻进他的怀中。连淮拉开大衣,将她裹在怀中,待她身子暖和起来才重新发动汽车。
吱吱奶奶老家的宅子坐落于金山脚下,是民国初年一位留洋画家建造的,青砖黛瓦间藏着西式的拱窗。连淮自幼在欧洲长大,对这样的中西合璧风格并不陌生,但推门进去,仍被满屋子的热闹景象晃了眼。
她最厌烦所谓的“极简风”,偏要将红木多宝阁挨着洛可可沙发摆放,官窑瓷瓶中插着干枯的银杏枝,墙上挂的既有水墨卷轴亦有老电影海报。每个角落皆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客人随便捡起一个,都够讲上半盏茶的故事。就连藤编坐垫都要堆上三四个,窝进去便如陷进了云堆里。
"江南湿冷,"她踢开脚边的绣墩给连淮让路,"就得将屋子填得满满当当的,看着才暖和。"连淮看得兴起,挨个屋子转悠,最后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
"等等,这间……是奶奶在世时为我布置的出嫁的房间。"她的耳尖突然红了。
她从荷包里摸出黄铜钥匙,插进锁孔时转了整整两圈——这是老锁匠教的,转一圈半易卡住。咔嗒一声响,她忽然有种在拆生辰礼的雀跃,勾着连淮的小指推开门,又反手落了锁。
满屋皆是按旧俗置办的嫁妆,从雕着并蒂莲的拔步床到绣满缠枝纹的锦帐。吱吱推开里间的妆奁室,整面墙皆是鎏金的鸳鸯镜,镜面比寻常梳妆台宽上三倍,将满室红妆皆映得喜气盈盈。镜框四周錾着“百年好合”的篆字,烛火一晃,那些金字便在红绸的映照下流转生辉,如月老祠里牵好的红线。
"可还满意?"她指尖划过镜面上贴着的喜字,"与你家乡的婚俗是否不同?"当初媒婆还说新娘子闺房用这般大的镜子不合规矩,可奶奶说她家吱吱配得上这般张扬的款式。
连淮的指节抚过镜边悬挂的同心结:"嗯,甚好。"
他突然低头,喜服领口蹭过她耳垂:"嫁衣试过了?"
"怎么就嫁衣了…"吱吱的盖头虽未戴上,脸颊却比盖头还红,"奶奶制备之时我才8岁……"
老宅的门轴转动声惊醒了梁间燕。
连淮的指节抚过镜缘"百年好合"的篆刻,突然将人抵在冰凉的镜面上:"八岁便备下嫁衣,嗯?"
她后颈撞到悬垂的同心结流苏,朱砂红的丝线缠住白玉簪。正要嗔怪,却见镜中映出窗外半轮残月,恰与他眼底猩红的欲色拼成完满。远处传来梵呗声,她忽然想起晨课时老和尚说的"诸法因缘生",却在此刻参透下半句——
原来最圆满的因缘,是甘愿为彼此坠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