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香山,庄楚伶有很多话能说出来。她不仅理解那里的官场,更理解那里的政经生态和脉络。这些年的急促发展,让整个香山都处于一种疯狂无序的状态:经济上的高歌猛进,治理上的短视务虚,社会上的浮躁骄躁,以及治安和教育上的落后和混乱,都让这个原本应该有更高发展水平和品质的地区,变成一个毫无章法、日渐衰落的城市。
庄楚伶是知道的,早年间,恒丰公司在星火开发区布局工业,又开发了码头,一时间赚得盆满钵满;但恒丰公司却没持续深化工业化产业化经营,转而为了盈利而投向了房地产开发。而为了开发地产,他们不得不深度介入官场,不得不玩起权钱交易的游戏;又不得不为了融资而到处非法集资;最终,金融危机来袭,待到潮水退去,一直在裸泳的恒丰公司只好走到了破产的尽头。
恒丰公司是一个典型,香山很多本地的企业和它一般,也是极为短视而浮躁,放着工业化的道路不走,转而搞起房地产和非法集资;最后随着金融危机的到来,原本一批颇有实力的企业,就被自己的不务正业和短视投机给害得身败名裂。
这几年,这种不务正业的多元化浪潮,不仅在香山,即便是在本省,乃至全国,都成了许多企业盲目追随的目标。
回想过去,庄楚伶还是长吁了一口气。一个恒丰,就像一条死去的鱼,吐出了整个大海。
“庄楚伶同志,你若是想畅所欲言,就畅所欲言吧。”周同志看出了庄楚伶的郁闷,她随手把桌上的本子盖起,放下了手中记录的笔。
庄楚伶看懂了周同志的信号,这意味,自己似乎可以有所保留的畅所欲言。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目前金融危机的形势下,恒丰公司的倒塌确实有点让人感到可惜。”庄楚伶开了口,她不会往里深入,只做部分的畅谈。
“不仅是它一家,整个香山,上了规模的公司,今年一下子就倒闭了几十家。这种严峻的形势不得不引起了省里的高度重视,结果派人下去调查,这就查出了一堆违纪违法。只能说,结果和代价是惨重的。”周同志跟着庄楚伶的情绪,一起感叹起局势的不易。
说完上面一番话,周同志居然主动站起来给庄楚伶的茶杯里倒上了茶水。看着冒着热乎气的茶水,庄楚伶显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次,省里是下了决心处理香山的陈年旧疾。”回到座位上,周同志把眼镜取下用镜布擦了擦。现在的她,态度已经变得和蔼,眼神里满是对待同志般的温暖。
庄楚伶默不作声,整顿香山官场的事,其实她早有耳闻;唯一意外的是,这些事情居然把她牵扯在内。
星火开发区是在她手里完成了国家级开发区的升级,她利用自己的资源和经验,拉了开发区一把;但没想到,结局居然如此唏嘘。
“去年以来,香山的经济发展就颇为不尽人意。目前,结论是清晰的,那就是香山的干/部队伍存在问题,有问题就要整顿;整顿好了,发展自然也就起来了。”周同志作为分管纪律的干部,对经济问题也有自己的高见。
只不过,在庄楚伶这里,这点高见,其实算不上什么新鲜东西。
“同志,请问对我的调查结束了吗?”庄楚伶听着对面的高谈阔论,显得有些不耐烦。
周同志一听,脸色立即阴沉;她原本想给庄楚伶教育一番大道理,但未曾想,庄楚伶居然一点油盐也不进。
“结不结束,要上级说了算,要证据说了算。”周同志把镜布放下,打开了刚刚才闭上的笔记本。
“还是谈谈你现在的认识吧,对于香山,对于你自己。”周同志拿起笔,看了一眼庄楚伶,眼神又恢复了往常的鄙视。
“该说的我都说了。对了,你说是上级说了算,还是证据说了算,那么究竟其实是什么说了算。”庄楚伶的二郎腿又开始得意地晃起来。
周同志被蛰了一下,立即把用笔在笔记本上飞龙;紧接着又扶着镜框拿起记录细细审看,完全忽视了庄楚伶刚刚的嘲讽。
庄楚伶看着窘迫的周同志,轻轻地扑哧一笑。虽然目前局势依然不明,但她感到,自己离成功上岸已经不远。
“庄楚伶,你真的对你自己的问题一无所知?”放下手中的记录,周同志冷笑道。
“你刚才说,我的问题要么看上级,要么看证据。我来这里三天,一没见上级,二没见证据,你让我怎么知道问题。”以齿还齿,庄楚伶的脸上满是不屑。
“光包庇恒丰公司审批码头项目,就可以给你定个违纪。”
“那么,证据呢?我怎么个包庇法。”
“还有,恒丰公司非法集资,违规借贷这件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它非法集资有群众举报给公安管,它违规借贷有银行负责,若是把这些事情都扣我头上,那每一个干/部以后都不敢放开手脚工作了。我们又不是特务,怎么可能把企业一家家调查清楚;我们又不是企业负责人,怎么知道企业内部的机密。一个企业接受法律法规约束管理,那都是对口有关部门和职能局的权责,我怎么去一一过问。按你这样的说法,以后的干部什么都不做才高枕无忧,这符合干/部的基本要求吗?”
“还是那句话,麻烦你们拿出证据。我对恒丰的所有批示都经得起推敲,都有书面记录和程序上的佐证。”
“对于”佐证“一词,庄楚伶差点尖声一叫。
面对气势上来的庄楚伶,周同志知道她那些说辞实在不堪一击。她不敢直视庄楚伶,只管把眼镜取下,再次拿起镜布,哈哈地擦起镜片。
“但是恒丰公司不还是倒闭了?我们要追究这个责任。”周同志放下镜布,有些喃喃自语,她显然对经济一窍不通,只好找个问题继续拉扯。
“企业倒闭破产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是市场经济,这都是司空见惯。企业盈利也好,破产也好,都是企业的事;这些都不关干/部的事情,干/部要做的,是服务企业,创造良好的市场环境,而不是去插手干预企业的日常经营管理。”庄楚伶见招拆招。
和庄楚伶这种有经济实务和理论基础的干部谈论企业,周同志显然挑错了对手。
庄楚伶的底气之所以十足不虚,就因为这十几年来,她服务过、指导过的企业实在是多不胜数。在星火开发区,为了解决企业和群众办事难的问题,她主张和推动了行政服务中心的建设,把企业和群众日常经营和生活中所有能办的手续都集中一起,推广多种手续一次性办结行动。为了更好的服务企业,她成立了专责班子,管委会领导轮班,直接和企业负责人对话联络,及时给企业排忧解难。
庄楚伶经常和下面的说,要摸清企业和政府之间的边界,什么事情是企业自主,什么事情是政府主导,都需要不断摸索和实践。这一套理论和办法,多年来都是庄楚伶办实事的指导灵魂。
没想到在今天,这个灵魂居然成了一个恶灵,反诬庄楚伶。
“你真是大道理一套一套,可是却对恒丰公司的问题避而不谈。”周同志失了一句,语气变得嘟嘟哝哝。
“哼,一个企业的问题找我谈,你怕不是分不清事实了。”庄楚伶很想大骂一通,但稍稍思索了一会,又觉得没这个必要。
人家也是职责所在,同时官场中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
周同志不好继续拉扯下去,只能先暂时闭口。两人就这么无聊无趣地四目乱望,都在给自己找个舒适的台阶,把这个冷场继续维持下去。
过了一会,庄楚伶打了个哈欠。封闭的房间里,虽然空调在拼力地工作着,但空气依然十分沉闷;一种无力的疲沓,开始侵占庄楚伶的全身。
“咚、咚、咚,”就在庄楚伶已经瞌睡的时候,房间门外传来一阵局促的敲门声。
“请进。”正在审看材料的周同志,猛然地抬了头。
庄楚伶也被这阵敲门声给敲醒,她顺着声音望门外望去,只见一个颇有些面熟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朝着周同志招了招手。这男的似乎看不见庄楚伶的存在,见周同志起身往外走去,他立即抽身躲回外面。
庄楚伶不愿多问,她发动两只耳朵竖着,细细听着站在门外的两人在嘀咕。
过了一会,那男的就急匆匆地走了,周同志又回到了座位上。
“庄楚伶同志,对你的调查到此为止。你在这个材料上签字然后就可以走了。”周同志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走?不用继续调查了?”庄楚伶放下二郎腿,板直了身子。
“不用了,都结束了。”说完,周同志就把笔录拿到庄楚伶面前。
庄楚伶看了一眼,觉得资料没什么问题,也就急急地签了字。字一签,意味着自己又自由自在了。
庄楚伶有点得瑟,签完字后立即把笔录往桌上一甩,然后起身转身走人。
“对了,你记住一点,对外你要保密,你是来这里疗养和开会,不是接受调查,明白吗?”周同志不抬头也不看,她迅速在笔录上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庄楚伶听着周同志的交代,顿了顿,然后深呼吸,最后重重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了阴暗的房间。
房间外,烈日烹炙,热浪正扼杀着大地上的一切生机。唯有刚刚逃离暗室的庄楚伶,分外珍惜这漫天的骄阳,珍惜这生动的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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