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叶才懂他为什么种桐树而不是别的什么树。柏木桐木都是合寿材的料子,桐木烂得快并不是上等的木材,然而生长得快,比柏木快得多。
说不得他自己还躺进那桐木制成的长方盒子里试过。
大小正合适,丹漆朱绘,亲人躺在桐木棺中,在哀乐声里埋入黄土,于是这秋光万千之色,在李木叶眼中都成了洁白。
纸钱纷飞,灵幡幢幢,他泪眼婆娑,水光模糊,入目都是漫天漫地的大雪。
仙人也不免感受到命运凛冽的刀锋,毕竟它不为任何人留情。
而此后,李木叶所见,无非大雪纷飞而已。
南山知微观的桐树越来越少,时间的流速开始变得缓慢,原以为千年不过是花开花落一千次,可如今连百次都难熬。
春山花开二十次才相见,花落不过五次又见大雪,短短百年,李木叶多看了四次雪落,次次泪流满面。
冰天雪地,荒芜贫瘠的光阴,他只记得大雪。
惊霜之年,雾凇挂灯,熊熊煜煜,年月难分,好似桐花开在昨昔,不知道轮回多少次的李衍在他的知微观中温着老酒。
这次他直到前几日才回到知微观,一回来驾轻就熟找到前几世珍藏的老酒,连他眼巴巴等了好几载春秋的眼泪汪汪的儿子都顾不上。
红泥火炉醅老酒,他酩酊大醉,而后见星辰自夜空坠落。
这年的冬极短,春来极早,庭中相候的凌霜说:“司霜的神灵殒命,三载冬无寒。”
李木叶不想懂,但他又怎么能不懂。
罪渊之下的厮杀终有停止的一日,业火生生不灭,而司霜的神灵至此死过两次了,他永远失去了一个亲人。
依然是桐木棺椁,却是一个早来的春日,桐花落在棺椁上,只有短短一月的光景,李衍又一次长逝。
他来得匆匆,去得匆匆,李木叶甚至没有享受喜悦,就要感受离别的悲辛。
许是悲辛?他送了李衍那么多次,渐渐开始麻木了。
这座山头上葬了好多人,也只葬了一个人,大地回暖,宛若亲人的怀抱。
李木叶留恋不舍,却不愿再留伤心地,他同凌霜说:“我要回去鬼市了,十年后再来知微观等我爹,你呢?”
凌霜犹豫半晌,她自天上来,流落人间,只记得李衍是将她拽落九霄的人,也亏得他给了她容身之所,除了知微观,她无处可去。
“要不你跟我走?”李木叶红衣在风中翻飞,宛若一面唱悲歌的旗帜,恳求她,“凌霜姐姐,这山上太寂寞了,鬼市也太寂寞了,我们一起走吧!”
他依旧没有长大,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被亲人的无数次死亡催着长大,他也没有长大。
往事隔着云雾铺陈在苏春稠眼前,她用李木叶的眼睛看着凌霜。
同样是九霄云上之人,她最清楚她感受到了什么——生平第一次,恨降于人间。
悲欢离合是相似的情绪,皆因爱恨二觉而生。凌霜比她聪慧很多,百年光阴就开了心窍,哪怕此刻仅有些微的悲与怜,她还是说:“好。”
鬼市临近罪渊之侧,余负冰身死,罪渊安分了几天,终究迎来了不速之客。
“余负冰都死了,罪渊无人守卫,可我竟遍寻不到入口,还道是她留了什么后手,原来不过是人族所辟的一座无常界缝。”
来者一身玄黑色衣衫,脸色苍白如纸,唇却殷红胜血,白发垂腰,端得是一副妖异之相,偏双腿似有疾,他坐在轮椅上,由身后一侍从推着他。
“鬼市是弱小的山精妖魅在掠神阵压制下的落脚之地,阁下身为一方大妖,想必不需来此避难,此番为何呢?”
大妖不答,问道:“越过鬼市可否抵达罪渊?我要让同族从那片地狱解脱。”
“到不了。”李木叶不理解这妖,还是给他忠告,“罪渊不空,神女不灭。我师父既然离去,罪渊想必也没什么妖族了。”
“你师父?”大妖眯眼,轻蔑地睨着他,“你师父是那青霄玉女?怎么收了你这么只小松鼠做徒弟?这座鬼市也是她所为了?你不怕我杀了你?”
李木叶怔然,才知自己说错了话。并非人人都能讲得通道理,尤其是他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的情况下,不应该将师父说出来。
“不对,鬼市落成时,她已经魂入罪渊七十余载。”大妖自言自语,不在乎李木叶是否回答他。
“无论何人立成鬼市,总归你是鬼市主人。我只给你三日时间,我要借道于此,重释罪渊,若是不允,我要你的小命。”
不显山不露水的凌霜持剑却立,闻言,眼带寒光看向他,“他已经说过了,此路不通。阁下若执意如此,尽可一试。”
大妖终于注意到还有一个人,他看不清凌霜的虚实,遂伸手一试。
鬼市悬明月,月华清辉如霜。借月华之力,凌霜凝成冰霜之刃,大妖瞳孔一缩,突然仰天大笑,“什么禁绝古今无常的掠神阵,夸大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