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秋这番没头没脑的解释弄得月清疏一头雾水，反倒是修吾听罢若有所思。
孤独……
他恍然大悟。
怪不得从前自己凝望着敖胥独自站在春滋和神树下的背影时，心脏总会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捕获——原来那就叫做孤独。
闲来无事的时候，敖胥总爱一个人站在神树下，默默眺望旷远的春滋泉。神界的一切都洁白无瑕、苍蓝壮丽，一如天帝伏羲理想中的生命的模样。但过分干净的白色也意味着虚无，使得神界是一个没有色彩的国度。孤独被静谧发酵成了麻木，如一只密不透风的牢笼将所有神族禁锢其中。
他想，或许自己也曾是那麻木的一员。九天玄女是、玄冥是，那些只知听命行事的同胞亦是。祂们是一具具纤尘不染的木偶，虽然纯洁却了无生气，虽然活着，却与死了无异。
但敖胥又似乎不太一样。他的孤独是有灵魂的，而非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修吾偶尔会看见他望向春滋泉的眼神——那是苍白的神界里唯一的色彩，饱含他怎么也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敖胥似乎曾经拥有过什么令他不再孤独之物，却又在某一天失去了他。
后来修吾阴差阳错来到人间，看过那么多双鲜活的眼睛后才慢慢明白，那是一双高高在上的神仙不该拥有的眼睛，人类的眼睛。或许有谁改变了他。
从前敖胥总爱和他讲些往事，却并不奢求修吾的理解，觉得只要自己讲的故事够多，修吾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现在……修吾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扪心自问：如今的自己，是否能够稍微理解神尊的孤独了呢？
月清疏轻轻拢住子秋的小手，目光坚定：“小秋，姐姐一定要去寻找真相。但你放心，我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得到了月清疏的承诺，子秋才稍微放下心来：“嗯。月姐姐，祝你们一路顺利，我们神庭大阵见！”
魔界的天空中浮着黑红的云，电闪雷鸣一股倾泻在最高的山头，世界被短暂地曝光成一片惨白。
又是一声惊雷炸裂后，天地间得了片刻安宁。月清疏方才艰涩地开口道：“各位，方才在天魔宫我没敢细说……”
“师姐是有眉目了吗？”
她犹豫不决地看了一眼修吾，“师弟，非我有意挑拨你与神尊之间的信任……”
从修吾的反应来看，在他心中敖胥一直是最信任之人，如今自己身为他的好友却说出这种话，是否会伤害到他？
“师姐但说无妨。是非对错，我心中自有判断。”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只有生根发芽一种选择，虽然心中百般抗拒，理智还是促使着他寻找真相。
“那师弟你需谨记，无论真相为何，我们都是彼此的挚友，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亲眼见修吾点头应下后，她深吸一口气，说：“我怀疑，敖胥神尊意图谋反。”
“？！”
“他谋反？图个什么啊？”桑游有些不以为然，“我历史学得不好，但一般来说造反都是因为受了压迫或者想快速得到更大的权力吧？敖胥不是古神族吗，从来只有他歧视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敢歧视他？而且他身居五大长老之位，在神界也算位高权重吧，我想象不出这样的神还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他分析的头头是道，这也确实是月清疏百思不得其解的所在：“神尊确实没有谋反的动机，但他既然用阵法将九泉之力导向了位于神界的春滋泉，又布下奇兵以牵制九天玄女和玄冥这两位唯一可能对他有威胁的同事，肯定是怕祂们阻碍自己。他为何要收集如此庞大的力量，这个目的不正是我们一直琢磨不透的吗？从现有线索推断，我也只能得出他意图谋反这个结论……”
白茉晴又掏出阵法图纸反复观摩，越看心里越没底：“且不论他目的为何，单凭这份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被他掌控，本身就是件很可怕的事。谁也不能保证神尊到底想用九泉之力干什么，一旦他动了歪心思……”
“像这样猜来猜去的也没用。修吾，之前你提到过的那什么降神之术能不能用，咱们直接找他问个明白！”
“不行。且不论子秋和魁予尚有要事在身，降神之术是单向术法，只能等神尊自己联系我们，我们无法主动联络他。”
月清疏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她在思考该去哪里搜集情报。目前看来魁予、修吾和子秋所知不多，敖胥又身在神界，那种从来只存在于神话与幻想中的地方对她这样土生土长的人类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要寻找线索，只能调查那些敖胥可能留下踪迹的地方、和他有关联的人。
孟章帮敖胥照顾子秋，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但自己似乎并没有足以让孟章开口的人脉，或许可以让晴妹问下沈掌门……
位于卢龙府的神庭大阵很可能是白家组织建造的，能将如此重要的工程交给白都督，他掌握的情报想必不少。
“晴妹，我们先回卢龙府。”月清疏斩钉截铁道，“纵观所有与敖胥有关的人里，你兄长那边是最容易打听到东西的。”
“我正有此意！”
与此同时，东极蓝渊。
“……这可真是意外啊…………”
千年玄水铸就的牢笼看似脆弱，实则坚不可摧。被囚于此地的犯人曾无数次尝试破坏它：以凝冰决冻结栏杆而后破冰，但形成的玄冰坚硬如铁，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羲和剑烈火炙烤牢笼试图将其蒸发，但流水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最后索性整个人扑进玄水之中，却惊讶发现自己一身灵力会被水源慢慢吸收殆尽……
所谓海纳百川水润万物，大抵就是如此。
“千百年前我被神族亲手关押至此，如今又是神族向我一介阶下囚寻求帮助？”
“我名魁予，并非长老九天玄女。此来则是作为神尊敖胥的话事人，和你做个交易。”魁予简单向他抱拳作揖，“若你愿意合作，神尊会还你自由身，并消解多年来修炼羲和望舒对你的躯体造成的副作用。对你来说，想必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魁予、敖胥……哼，管你姓甚名谁。但你说‘买卖’？虽然琼华派已经彻底化了灰，但我依旧是琼华弟子玄霄。修仙之人，可没有你们商人那般唯利是图的头脑。”
“我并非商人，只是这盘大局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罢了。”说这话时魁予有一瞬间的恍惚，既以天道为局，何人不是棋子？就连敖胥也……
“不过，你自诩修仙之人？据我所知，仙神之道讲求无欲无求、泽被众生，顺应天道而维护法则。阁下可有哪一点符合吗？”
“……若是百年前的我，可能还会与你骂个狗血淋头。但专程远道来此，想必不只是为了嘲讽我这个阶下囚的吧？”
玄水水帘忽然一阵抖动。大块蕴含灵力的透明液体疯狂从高处坠落，直到露出监牢的全貌，以及被关押在这连时间也无法造访之地将近千百年、容貌未改的琼华重犯。
一身红纹白衣依旧纤尘不染，额间几瓣纹饰鲜艳如昨。
“说罢，需要我做什么？”
刚与玄霄打了个照面，魁予瞬间就理解了为何当年九天玄女要将其打入东海漩涡之底。往常也不是没有过妄想升仙却走了邪魔外道的人类，但九天玄女向来慈悲为怀，没有理由对一个人类下那么重的手，未免矫枉过正。
如今她明白了，玄霄身上这股偏执又疯狂的魔气，哪怕是纯血魔族来了只怕也要吓得双膝发软。她堕魔已久，身上又有神魔之力相辅相成，都只能与玄霄的气势勉强分庭抗礼。
果然只有天才最理解天才，怪不得敖胥会将这等任务交给玄霄……
“我们会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听说你从前极其向往仙神之界，为此不惜付出整个青春修炼双剑，既如此，那便让你好好看看神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玄霄挑了挑眉：“我说过，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无妨。神界也好魔界也好，都有其不堪之处。哪怕是神仙，也有求而不得之物…………”
“…………”
“……竟然如此……”
玄霄听罢那段神族的历史，哭笑不得。“哈哈、哈哈哈哈！神仙、神仙……你们又与人类有何区别？”
魁予阖上双眼。在这东海之底唯一能透进太阳的一隅，几尾游鱼掠过她身侧，留下一连串气泡。
“生命的意义……是一个过于亘古的问题。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因为我和我的天魔众也未能找到答案。”
“就这样放我出去，你们就不怕我再次利用双剑在人间和神界掀起血雨腥风吗？”
“若你真能将神界闹个天翻地覆，神尊反倒感激不尽。至于人间……据我所知，你平生夙愿不过是飞升成仙，或者堕落为魔。而人间本身，你根本不会在意。”
玄霄冷笑一声，眼神说不上喜悲。被囚于冰冷的海底太久，就连自由的滋味都早已模糊，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也只剩下当年的未竟之愿了。纵然已经从纯粹的梦想扭曲成了怨恨，至少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执念之一。
“我身负羲和剑，阳炎噬体，是东海底的千年玄水以寒气中和了羲和之力，我才得以续命。若是将我放出东海，望舒剑又不知所踪，你们可考虑过我的死活？”
“望舒并非只有纯阴之人方可操控，对神族来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况此事神尊早已料到，他会另请帮手与你一同操纵双剑，保证你与九天玄女有一战之力。”
“是吗？那便让我好好看看吧，到底是神界的救赎先到，还是预言中的「第三场浩劫」先到……”
他泄愤式地笑了，笑容阴险却虚无。玄霄许久不曾笑了，连牵动面部肌肉都僵硬而抽搐。但他从未停止过心中的嘲笑，年少时嘲笑同门的愚钝和短视，破冰后嘲笑夙瑶的虚伪和懦弱。就连被九天玄女打入东海漩涡时，也在嘲笑神族的腐朽。他是天才呀，天才理所当然拥有嘲讽全世界的权利。即便沦落到如今境地，也牢牢握着所剩无几的骄傲。他的骄傲过于有棱有角，锋利的边缘能割破他的掌心，又被流下的血日复一日地冲蚀到圆滑。
直到他忽然感到虚无，开始质询这一切的意义所在。直到他开始迷茫，这具身体在追逐夙愿的路上已被折磨得垂垂老矣，如今梦想已然破碎，「我」又该去向何方？
与此同时，卢龙府。
白松桓和白仲乔见到小妹回来，神色古怪。像是如释重负，却又似乎背上了更沉重的罪业。
“小妹——”
“兄长……”
白茉晴与白仲乔同时出声。
“……小妹，之前大哥忙着管理军营之事，没能及时回来看你，是大哥的错。”白松桓淡定控场，“这几位都是茉晴的朋友吧，上次没能见上一面，有失待客之道，我向各位赔个不是。”
“都督不必和我们客气了。”月清疏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我们和晴妹……已经联络过敖胥神尊了。”
虽然他们是不可能联系上敖胥的，但她直截了当提出神尊之名，主要是为试探白松桓他们的态度，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果然，相比于老练成熟的白松桓，白仲乔还是没能沉得住气，在听见敖胥两个字时都把惊讶写在脸上了。
白松桓长叹一声，不打算隐瞒了。毕竟这会若白茉晴没有回来，他们还想修书一封叫她回家呢。
纸包不住火，他们迟早要告诉白茉晴的。何况现在神庭大阵的修建已经步入尾声，敖胥该履行他的诺言了……
“没想到月姑娘等人仙缘不浅，连敖胥神尊都知道。”
“大哥？你们……”白茉晴杏眼圆睁，下意识以手背抵住嘴唇。“真的有事瞒我？！”
“对不起小妹，我们不是想瞒你，只是不知道——”白仲乔的声音忽然开始颤抖，又渐次低迷下去。“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说出来，才能不伤害到你……”
“晴妹，冷静点。”月清疏紧紧握住她的手，“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别怕，有我们在你身边呢。”
“……嗯。大哥、二哥，如果有得选，我真不希望你们是神庭大阵的知情人。但既然你们也被神尊拉入局中，为了减少彼此之间的误会，有什么话还是尽早明说吧。”
“……小妹，其实我们帮助神尊修建神庭大阵，是因为神尊许诺过我们，事成之后会让我们前往代表「历史」的九泉无垢，查明父母死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