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望舒剑能有平替?呃,我不是在质疑他锻剑的能力,我也好歹懂点热处理。但我们折剑山庄从来只精于铸造铁器,没记错的话这玩意用的都是一些特殊矿石吧?”
“按照魁予的说法,只求仿出它的极寒之气来,其他都无所谓。谁叫你不愿意去青鸾峰拿走真正的望舒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将如此重要的剑拿走,天河和紫英怎么想?若要先去征得他们同意,又得费一番功夫。千百年来又都没有紫英的消息,敖胥和玄霄不是急着要么?能用就行,别管那么多。”
“锻剑不过小事一桩。我只是担心你贸然与望舒共鸣,是否会伤身……”
“你放心。咱们锻的剑又不是真望舒,问题不大。对了姜前辈,重楼还不打算将泉守钥环给你吗?”
“是啊前辈,炎波已经百年没有泉守了。何况您建设炎波这么多年,功劳显赫,又同为纯正蚩尤血脉,魔尊肯定也认为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们无需激我。我还不知道尊上的顾虑?眼下敖胥嘴上说着不再惦记炎波,可又将神子送了过来。万一祂知道我拿了钥环,你又是这么个老好人,谁的麻烦都要帮上一帮——”
“好好好,咱们袖手旁观,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与此同时,卢龙府。
都督府内一片死寂,只能听见碳火哔剥。高热的空泡从木头纤维中爆开,将白茉晴吓得一抖。她听见一阵尖啸似的白噪音,那是白仲乔的未竟之言在脑子里走了一遭,变成耳鸣。
噩梦成了真,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小时候被兄长们以“白家尚未在卢龙府站稳脚跟,你待在这里也是浪费青春”的理由送走,送到从来只收留孤女的仙霞派去。她不知道那个时候掌门和大哥说了什么,只记得卫绡师姐和庄锦师姐一人拉着自己一只手,去了药堂门口大树上扎的秋千旁。他们轮流推着自己的后背,把自己高高送上天去,仿佛伸手便可撕下一朵云。她玩的太开心了,开心到根本没看出兄长眼底挥之不去的悲伤。白松桓说“等你修成正果后,爹娘就从西川回家了”,她在秋千上随口应下,却不知那是自己五年来和兄长们面对面说过的最后一句。
是啊,沈掌门与白家非亲非故,凭什么打破原则收留一个“家庭健全”的女孩呢。
白松桓一言不发地,将白茉晴的破碎尽收眼底,他忽然觉得自己和爹娘又死了一次。萧家被爹娘打压下去了,但这不意味着管理卢龙府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来说是件易事。多年来他早已学会将自己分裂成两个,懦弱、温柔的全部留给家人,白家军们所认识的白松桓,永远是个老成可靠的男人。后来,再没人敢拿白松桓的年龄说事。慢慢地他的懦弱和温柔也不见了,被他弄丢在了来时的路上。
可是眼看着白仲乔慢慢长成健康俊朗的少年,他的剑术比自己厉害更多;白茉晴偶尔用千纸鹤传信来三山浦,说她在天师符法上天赋异禀,深得掌门亲传……每当这时,他就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支撑着白松桓这张皮囊的是另外两个鲜活的生命,二弟和小妹活得好,他便觉得安心,至少自己没有辜负爹娘的交代。
而爹娘也还活着,活在白茉晴送来的一封封不知情的信件中。他和二弟精心构建出父母没有死亡的假象,再和白茉晴一起继续扮演三个盼着爸妈凯旋归来的乖孩子。
白仲乔擅长这个,他将自己对一个幸福家庭的渴望通通用谎言表达了出来,创造出了这个充满“如果”的世界。他模仿父母的笔迹写了很多封家书,又随信附上开在云州冬日的干梅花,这些假书在库房里堆成了小山。他差人从遥远的西川买来人参果和苦水玫瑰,寄到仙霞派去,说这是爹娘买的特产。
有时白松桓也险些被他欺骗,后来他索性自甘堕落,加入了二弟和小妹。他有时候想爹娘也许没有死,他们活在白茉晴的天真里。但敖胥偶尔会差孟章来卢龙府视察并指导神庭阵的工程进度,白松桓又被狠狠地从梦中惊醒。
现在,爹娘是真的死去了。
桑游感同身受了她的痛苦。“小晴……”他绞尽脑汁想出言安慰,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合适的立场,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只能造成二次伤害。
修吾同样失去言语。他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凝成了固体,劈头盖脸向他压下来。从前他感受那些复杂的情感如同雾里看花,只辨认出一个浅浅的轮廓。去了人间走一遭后,色彩的洪流冲刷过他空虚的眼睛,使他第一次看清了人性的面貌。
他以为自己早就和真正的人没什么区别了。可另一问题接踵而至——一个他始终没有搞懂,却连三岁小孩都能轻松给出答案的问题——生命的意义,死亡的意义。
得知张伯为了再见女儿一面什么都干得出来时,他便想问了——人类朝生暮死,命似蜉蝣,生命对你们而言不应该是最重要的东西吗?你们不该是为了活命而不顾一切吗?
如今白茉晴的泪水更令他困惑。死亡确实令人唏嘘,但只要自己的生命还在,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吗?
不过,白茉晴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坚强。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白松桓,“你们……是觉得爹娘的死另有蹊跷?”
也难为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维持思考。白松桓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正视她:“是……五年前西川忽然传来爹娘死讯。我们还以为他们是为国捐躯,但川人并未有谋反之举,归来的信使却说……是死于凶兽作乱。”
月清疏对这个时间节点很敏感,立刻警觉:“五年前,凶兽……”
五年前,白家隐瞒了父母的死亡,将晴妹送去仙霞派修仙;
五年前,卢龙府、冽风谷一带开始了每年的规律地震;
五年前,晨风说赤蠕曾离开过一次山洞……
还是五年前,人们最早发现了神灵兽开始发狂伤人的案例。
她回眸去,与修吾撞上视线。显然在场只有他们一人一神还保有些许冷静思考的能力,果然也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相似的了然。
真相已经很近了。神灵兽不会无故发狂,白家家主和家主夫人显然也不是会主动招惹神灵兽的。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人在灵兽身上扭转了箍魂令,人为促使它们发狂伤人!
能够扭转神尊之咒令的天才,同时还是神灵兽散落人间的知情者,与白家有过交集之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我不信!”白仲乔的情绪很激动,“什么叫凶兽发狂误伤了他们——西川地处偏僻,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出来一头凶兽!爹娘的职责是平定边境暴乱,又怎么会和凶兽扯上关系!”
修吾试探着分析:“难道是萧家搞的鬼?白姑娘曾说过,萧家与白家素来不睦,积怨已久。”
“……爹娘出事后,我的二弟的第一反应也是萧家干的。可就在我们都准备好放弃一切,给爹娘报仇时,萧府却已经人去楼空了。”
月清疏险些拍案而起:“萧家竟然不是作为白家的手下败将,夹着尾巴搬离卢龙府的吗?”
白松桓依旧有些麻木似的面不改色,但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我倒希望如此。家父家母出征之后,萧家忽然退居去了辽东边境,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我还以为是萧家终于认清现实,不再挣扎了,但那一日信使带回来的不仅是爹娘的死讯,还有一支萧家精兵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
“萧家也去了西川?还带着兵?”修吾危险地眯起双眼,此事似乎并不简单。
“那支小队似乎是假扮成了普通百姓,混在那些整日寻衅滋事的川人群体中。当地官府在清点伤亡人员的身份时,才偶然发现了士兵腰间的萧家家徽。而且……当时的萧家家主也在其中。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惨不忍睹,那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致命伤。”
“所以我和大哥才觉得匪夷所思!”白仲乔一拍桌子,将茶杯震得离地半公分。“那老不死的为什么要偷偷带兵跟着爹娘入川?我猜测他们可能是想借机刺杀爹娘,可为什么又全军覆没?”
“我想,可能是萧家用了什么阴毒的伎俩诱导凶兽发狂,但又无法彻底控制其凶性,所以连同自己的命也一并搭了进去。”白松桓冷笑一声,“算来算去,最后还不是成了陪葬品?活该!只是我爹娘何辜……白家何辜!”
“这些年间,我和大哥也不是没想过索性冲进萧家,杀他们个灭门,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白仲乔向天空抱拳行礼,“但我们苦无证据!况且萧家主和他的亲兵卫队死后,萧家更是一落千丈。而我卢龙府正是百业待兴之时,我和大哥不能为了尚无定论的私仇而置父母精心打下的基业于不顾……”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茉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刚听闻父母的死讯时她都没有大哭,只是如同一具木偶般任凭庞大的信息量流淌过大脑,此刻却再也无法忍住泪水。
“大哥、二哥,对不起……原来最不懂事的人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痴傻地过了五年的安稳日子,却心安理得地让你们替我背负这一切……”
白仲乔手忙脚乱地要扶她起来,白茉晴却像双腿扎了根一样纹丝不动,一顿忙活之后他也跪在了地上,和她哭成一团,也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了。
“小妹,隐瞒爹娘的死是我和大哥的决定,不是你的错!而且、而且你能快快乐乐地度过五年时光,有一个美好幸福的青春,也是我们乐意看到的……”
白松桓一手遮住双眼,指缝中隐约透出湿意:“……幸好敖胥神尊垂怜,给了我们一个还原真相的机会。当年之事太多蹊跷,若是以人力去查,还不知道要花上多久。唯有借助无所不能的九泉之力,方可完整还原当年的每分每秒……”
“若萧家手上真的沾染了爹娘的鲜血,我必会当场灭他满门!”白仲乔越说越激动,直接拔剑而出斩下了红木桌案一角,仿佛那块木头就是萧家人的头。
九泉无垢,历史与未来之泉。有预言之能。
“……我听说很久以前有个无垢泉守,为了看见未来、逆天改命,连自己的眼睛都弄瞎了。这口泉不是用来预言的吗?为何神尊让白家人来这里查阅真相?”桑游不解。
修吾道:“无垢虽然表面看来有预言之能,但它真正的本质却是历史。无垢预测未来的原理,也不过是因为它记录了这世上发生过的一切历史,才能推演出将来可能发生之事。所谓未来,也不过是另一种「历史」。”
月清疏若有所思:“通过已有信息计算出的未来,还能叫做未来吗……”
桑游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哇,你这么厉害,这都知道!”
修吾怎敢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九泉理论不是我提出来的,是神尊的友人。”
白松桓启动了敖胥留下的特殊阵法,直接开启了通向无垢的通道。无垢飘荡于乌岩村上空,阵法会将众人直接传送到泉眼附近。敖胥早已和无垢卫戍打过招呼,见到白家只管放行便是,并将有关白家的历史整理出来。
九泉伴随神农诞生时,尚无卫戍。毕竟所谓卫戍是九泉本质的化身,是“活过来的九泉”,后来其本质相继被解读出来,伏羲才能与神农合力陆续赋予了卫戍以生命。换言之,其实所谓卫戍一直都存在,只是不具备形体,就像山精野怪很难修成人形一样。
一本灵力形成的书卷浮在半空,慢慢飘向众人,最终落到白松桓的手中。长卷缓缓展开,逸散的灵力芥子如点点荧光飘荡空中,组成一幅幅巨细无遗的鲜活的画面……
五年前,天师门。
“……这个掌门阁下就不必担心了。我萧家迁至卢龙府也有多年,对山中地形颇为熟悉,届时自会差人以符法引导赤蠕从水路暗渡西川,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这符咒自打被我写出来后是第一次使用,我也不知它究竟能让神灵兽发狂到何种地步。汝等下咒时还需小心,莫要伤及自身,可就得不偿失了。”
“多谢孟掌门提醒。敢问这枚符咒可有名字?”
“既是箍魂令的镜像反转,不妨叫它凶魄咒好了。……唉,若是他还在,这凶魄咒必能写的比我好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