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气息却一次比一次微弱。
孟章感到迷茫，感到无助。怀中友人的生命随自己的泪水一同流逝，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是后天形成的对神力的感知和一点心有灵犀的第六感令他来到这里，却只来得及抓住挚友弥留的意识。
“……谁……谁干的？！谁干的！”
“不……不要去……”
“没事的，会没事的。我立刻给你治疗，我把我的灵力和生命力都给你——你们神果不是有个什么共生之术吗？快、快，和我缔结共生！”
“……不要去恨。”神子终于说完他想说的话，这几乎花掉了他所有力气。“没事的，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我本就不该诞生于世上，本不该和任何人产生交集。能和你相知相遇，已是天帝陛下垂怜……人间是我的一场大梦。如今，我的梦要醒了。你也醒吧，孟兄。”
他怀里的人越来越轻。他的梦越来越轻。
可无论命运如何恶趣味，苍天如何嫉妒英才，死的总不该是他啊。
他知道友人的身上有着太多秘密连自己都不肯告诉。也知道友人是来自天上的神仙，或许总有一日要回去。但他分明说过想和自己在天师门生活下去，说神界不是自己的家，也约定过在不久的未来与自己共同领导天师门……你要失约了吗？
孟章很用力地将友人的眉心贴着自己的侧脸，他额间那枚金色的勿忘我慢慢黯淡下去。
“谁将你害成这样？！不……不重要了，我要救你，你快教我共生之术怎么用！我那么熟悉神族术法，一定可以救你的，我做得到！”
“没用的。此身已经毫无生机，若与你缔结共生，只会害死你……”
从双脚开始，祂一点点灰飞烟灭。灵力是维持神族形体的基本要素，器偶抽干了灵力后，他能坚持到孟章赶来已经是奇迹了。
“我不要醒！这才是噩梦对不对？我求你告诉我是谁做的这一切……这是在梦里，我什么都做得到，我能为你报仇……你说过我是天才，我做得到！”
神子不忍心看他这副歇斯底里到疯狂的面貌，眼眶中落下泪来。
“是了，孟兄，你是天才，你什么都做得到……但是，不要去恨谁。天道本就残酷，我不想你被旧日的仇怨绊住脚步，与你应得的人生失之交臂……我的路已经到了终点，可你的未来在更远的地方。我看不到你了，但我会永远祝福你……”
“谁要你祝福我了，我要你陪着我！！”
“听我说……我不知道神果一族会不会有来世。但若能转世为人，我一定拜入你的天师门下……”神子伸出半透明的手指与他拉勾，“好吗？”
神子或许还有未尽之言，但他的心与口均已化作了点点星光，只能温柔地注视着地上的人而不能言语。
孟章保持着与人勾指起誓的动作，在原地跪了很久。等到夜幕降临，真正的星子升空，他带着自己的灵魂离开了。原地似乎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发生。
故事戛然而止。这第一卷历史有着过多涂改痕迹，就连结束都如此草率而没头没尾。
修吾将手中书卷翻来覆去地检查，但无论是标签还是内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丝毫线索。“奇怪……为何要删掉神子的记录？为何神尊的天狱重犯名簿上我也不曾见过他……”
“不会是敖胥干的吧？他是不是知道我们在查他的事，所以做贼心虚，抹去了这些痕迹？”桑游试图用穷举法破案：“而且这个神子怎么喊他父神，敖胥有私生子？”
“绝无可能。”修吾十分笃定，“我说过，神族无法自行繁衍，一旦生育便只有死路一条。若世上真有神子，就算他的父母是血统纯正的古神族，也不可能活着。”
看来这事暂时怀疑不到敖胥身上。桑游道：“那在这段历史里出现的器偶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和毒瘴泉里的那个有关？那这玩意很危险啊，连神子都能杀，我得赶紧提醒卫戍大人把那玩意扔了！”他又猛然想起之前在海底城从一个叫烬的小火苗那获知的信息：“对了，我听小火苗说，器偶是上古三族大战中被神族发明出来的兵器，作用就是抽取灵力——难道刚才那个神子就是这么死的？”
修吾咬起牙关，心下一沉。器偶之事敖胥从未和他提起过，若非是神尊确实对器偶了解不多，就是他刻意不说……
虽然目前看来大部分神族都站在敖胥这一边，但现有的线索还是对神尊十分不利。
不过，现在并不是将时间浪费在无端揣测上的时候。师姐和白家那边还不知道怎样了，他们的首要职责是将情报带回去与众人共商。
思及此他打开了另一本被“开过封”的记录，“这一本上残留着神尊的灵力，应是被他查阅过，或许是重要线索。先看这本吧。”
天师门，掌门继位大典。
虽然端坐于高处的那人身着繁复过头的衣装，桑游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孟章。经过刚才那段故事的冲击，他对孟章的态度也没有之前那么厌恶了，虽然凭借无垢这种bug级别的存在窥探了他人过往实在有点难为情，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何况孟章也和敖胥脱不了干系，少不得把他底裤都查个干净。
如此想着，桑游继续聚精会神看着历史。
已然成为掌门的孟章依旧年轻，但他脸上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本该是一次盛大的继位大典，在他眼中却形同一场葬礼。脚下红毯是鲜血染就，凌空飞舞的彩片是破碎的纸钱。人们欢呼，人们悲悼。人们歌舞，人们默哀。
“……天师门失去了一位天才。我失去了唯一的挚友。”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没有被任何一只耳朵捕捉到，只有无垢默默将它记录了下来。
他垂下头，接受了上一任掌门亲手为他戴上的冠冕。“可惜定仪那孩子走的早……不然你们二人联手，必能使我天师门名扬天下。来吧，孟章，接过这顶冕，你便是天师门的掌门。”
“我发誓，掌门师伯。在我的带领下，天师门的名号定会响彻寰宇。天上人间、碧落黄泉，都听得见我天师门孟章的名！”
孟章这番豪言壮语说得极令人心潮澎湃，以至于大家都忽略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偏执。
孟章继任掌门后，第一件事便是大改了天师门弟子的道号。他令修习化灵体术者皆从“定”字，令修习天师符法者从“仪”字。
当年祖师爷张东临实现了门派从无到有的飞跃，又能够与名噪一时的明庶门平分秋色，靠的不仅是有教无类、广纳贤才的教育理念，最重要的是，张东临本身就是天才。
孟章很清楚这一点。自古以来无论是开宗立派者、还是发扬门楣者，凡是想要在现状基础上有所突破者，无一例外都是某方面的天才。只有天才才有过人之能，才有长远目光。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不过是“英雄已死”，使竖子成名罢了。
他知道的。掌门之位，从来只配得上那一人。
孟章很努力了。为了贯彻张东临的理念，他几乎把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教育弟子，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休息的机会。他会记得每个弟子的道号，亲切地称呼他们定某和仪某；他知晓每个弟子的天赋所在，给予他们精准有效的指导。天师门在他手下毕业了一批又一批弟子，没有人不喜欢这个尽职尽责呕心沥血的掌门。
但他犹嫌不够。他知道，如果定仪还活着，能做得比自己更好。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用整个门派的前程陪自己一块胡闹。孟章已经做得很好了。就像神子死前和他说的，他也是天才，只不过他的光芒被更强烈的那一位掩盖，使人们忽视了他的聪慧。
就像星辰之于月亮……
但这颗星星明明有变成太阳的潜质，却心甘情愿伴在月亮身边。
终于有一日，敖胥找上了他。
他知道敖胥的尊号，也记得正殿中祂的雕像，却一时间无法将眼前的神尊与天师门祭拜了百年的神仙对应起来。
何止是不一样，简直天差地别。孟章甚至怀疑起了祖师爷那代人的视力——不是说神尊下凡之时在张东临面前现了真身吗？怎么雕像还能做成这样？和敖胥本人一点都不像好吧！完全就是两张脸！
“呃，天师门掌门孟章，拜见神尊……”
“孟章。我有一事，要交与你做。”
“我派供奉神尊已久，神尊吩咐便是。”
“也不是白白叫你替我做事的。听说你始终执着于令天师门发扬光大、名震四海？”
“神尊明察秋毫。我身为一派掌门，此举不过是份内之责罢了——”
“——是份内之责，还是一己私欲？”
“……我……”
“哼……人类之情，我不关心。但我会降下神谕，引导你一步步令天师门名扬天下。你若信，那便接下我的委托。”
“在下岂敢！在下自然信任神尊能为天师门带来繁盛！”
“……此子唤做子秋。你带他好生在天师门休养生息，日后他将作为我与人界交流的桥梁，举足轻重。”
“遵命！”
画面一转，时光飞逝。
映入眼帘，是一片废墟。
昔日精致高雅的白墙碧瓦，如今满地都是。
粉碎的封印倒塌下来，不规则的边缘处还在冒着不详的黑气。四周寂静如死，只有残垣断壁上滴落的鲜血的声音。
孟章跪在这座废墟下，身旁是无数具黄裳的尸体。他双目无神地垂着头，徒劳地盯着自己的掌心。沉默地哀悼着，不发一言。
至此，卷轴结束。
“……”修吾合上书卷，重新系好红绳。他的动作带起微风，摇晃着标签上的文字，上面写着【预言：天师门，终焉】。
他明白怎么回事了。敖胥为何破格为孟章降下宝贵的预言，为何扬言要助他光耀天师门。
原来如此……神尊所为，何尝不是一种逆天改命？
明明身为遵从天道、维护法则的神族，最懂得命运为何物，却还是选择向它举起叛旗。
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修吾将掌心书卷捏得起了褶子。
他隐约觉得，神尊所做之事可能已经超越了神性，甚至超越理性。
若是直面这样的真相，可能会将自己一直以来构筑的信仰全部推翻……
「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