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吾?”
桑游担心极了。自从进了这个无垢,大家都变得好陌生。像是忽然参透了什么天机那样,突然成熟又哀伤。
桑游心疼这样的人,因为他们往往在心里藏了很多事,肩上背了很沉的担子,对外却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明明最该流泪的就是他们。桑游又害怕这样的人,害怕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出现在他在意之人的脸上。
许是看出了桑游眼中的担忧,修吾尽力调动起在人界学到的匮乏的表情管理能力,努力做出平静的表象:“没事。”
……连修吾也变成这样了!从前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傻果子呢?
桑游忽然慌张地去抓他的手腕。他从前极少这样与修吾肢体接触的。桑游知道,自己在这群人里算不上聪明,哪怕是比起月清疏和白茉晴来也算不得强大,可这不代表他不想守护他们。
他比白茉晴更加渴求真相,是为了尽早揭露敖胥的真面目。那张永远无波无澜的面孔下到底是一颗黑色还是白色的心,他要知道、要坚信,再决定要不要带着修吾逃离。
他的手慢慢向下移去,掠过虎口、指尖,最后将对方的手用力握在掌心。
也许他真的要和修吾好好谈谈,但不是现在。他们有更重要也更紧急的事。
“修吾,”他说,“咱们时间紧迫,但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有事别幻想着能自己一个人扛,你还有我呢。”
修吾比他更有时间观念。所以他转过头来,只花了三秒钟与桑游对视,然后紧紧回握住那只温暖的手,牵着他一起冲出了无垢。这事发生的有些突然,桑游没来得及意识到方才的行为对两个大男人来说有些过于肉麻,过于……逾界。
一片雪花悠悠地在通道尽头落下,他们回到了卢龙府。
白松桓跳下马,在大雪纷飞的街道上狂奔。冷冽的风割伤了脸,吹歪他的发冠,一缕夹杂着些许白色的头发滑落在耳畔。
他跑得急,又歪歪扭扭,一只手死死握着佩剑的剑柄,斗篷在背后高高扬起。卢龙府一般不在这个时节下雪,就算天气转冷,飘在半空的云朵也会被万家炊烟的温暖融化掉。但辽东北部的边境不一样,人越少的地方气候就越寒冷。萧家在云州待过一段时间,早习惯了一年四季的天寒地冻,退居至此,他们也无话可说。
白松桓忽然感到一阵反胃。这并非因为他跑的太急,冷风灌进肺部,而是滔天的恨意将他淹没。萧家人自然是要恨的,这是五年来他每一次对着训练木桩挥出致命一剑的动力。但如今,他更恨自己。
他觉得自己真恶心、真愚蠢。孟章作为间接害死了爹娘的凶手,这么多年来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和他们商议神庭阵的修建工程,一想到自己甚至尊他为掌门、用心宴请过他,吐出来也不舒服!
再次看见眼前这座灰色大门和门匾上题的萧府二字时,他和他手里的剑没有半分恐惧,纵然他依旧孤身一人。
白松桓总以为,自己身为大哥,是三兄妹里最冷静沉稳的那一个。可如今终于查明了真相,他反倒第一个失去理智……
“——我先从小路赶往边境萧府,看看能不能拦住大哥。小妹你留在这里,和月姑娘稳住府内上下!”白仲乔仓促嘱托完,也不管白茉晴愿意与否,便飞身上马冲出府去。他只随手取了一把剑,连甲胄都没来得及穿。
“二哥!”
并非是白茉晴不想主持大局。只是她离家已久,府内上下认不认识她还另当别论,就凭他们四人如何能稳住人心?若是二哥迟迟寻不回大哥,她又该怎么对整个白家交代?到底是白仲乔年纪小了,处事经验匮乏,白松桓一走,家里竟无人能够控场!
月清疏双手按住她肩膀安抚道:“晴妹莫要忘了,我们能御剑飞行,肯定比你兄长骑马更快。不妨这样,我御剑追上他们,保护他们安全,你留在白家防止再生事端。而且,师弟和阿游还没回来呢。”
“不行月姐姐,大哥他从来都是很冷静的人,这次突然一反常态,一旦他做出什么傻事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怎么办!”
“——小晴,怎么样了?”
恰好桑游修吾也从无垢中回来了。他环顾四周,却并不见白松桓的身影:“你大哥呢?不是说让我们萧府见吗?”
“大哥此刻恐怕已经到萧府了,我和二哥慢了一步……”
白茉晴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试图逼自己想个办法出来,然而情况越紧急她脑子里越是空白一片。卢龙府气温很低,她却急出了一身汗。
“单枪匹马杀进去的?那还得了,我们得去救人了!”桑游立马抄起弓弩,搭箭上弦。“修吾,我们这就御剑去那个萧府!”
“那都督府怎么办?”月清疏拦下了修吾,“走之前听都督说过,最近似乎正在开展神庭阵的第一次试运行,格外混乱。白家的人都走光了,谁来管事?”
这实在是月清疏有些经验主义了,总以为卢龙府也和明庶门一样,离了掌门就离了主心骨。
白茉晴坚持要和他们同去:“月姐姐,从前父母出事时兄长就把我排除在外,美其名曰是要守护我的天真,但我根本不需要!现在兄长们都不冷静,该由我反过来保护他们、保护白家!”
见月清疏还有些担心卢龙府,修吾出了个主意:“师姐,我可以用神力将此地的空间封印,任何人都进不来。”
“这……简直胡闹!府中之事哪有这么容易镇住?”月清疏头疼不已,但思来想去,直接封锁都督府与神庭阵一带好像是唯一的办法了。于是她取来纸笔,以最快的速度将现状简单写在一张便签上,原本娟秀的字迹都快起飞了。再用镇纸压好,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白家的下属也能大致了解他们的去向。
四人在半空中边御剑边留心着地面上的情况,总算是在距离萧府不到百米的位置拦下了白仲乔。
“小妹?你跟来做什么!”白仲乔果然发怒,“乖乖留在家里,这是我和你大哥的事,与你无关!”
白茉晴却毫不胆怯地回怼过去,此刻她仿佛拥有了无穷勇气:“够了!我不是白家人吗?你们还要拿我当小孩子到什么时候?”
她一把抓住白仲乔的手腕,强横地将他拽到了自己以气化形的剑上。
“……小妹?”白仲乔在剑上站立不稳,只能抱住白茉晴的腰维持平衡。
“……被迫缺席了爹娘的死亡五年之久,这事我可以和你们秋后算账。但现在,我们兄妹三人必须站在一起。不管你们打算血债血偿还是灭他满门,不管此行是报仇雪恨还是再添一笔杀业,我都会和你们一同承担!你们别想再丢下我!”
“…………”
冰凉的雪刺痛他的眼睛,迫使他闭上双眸。一片黑暗中,疲惫感突如其来,压弯了他永远昂起的脖颈,使他慢慢低下头去,轻轻靠在比他矮那么多的白茉晴的肩膀上。
前些日子她第一次回家时,白仲乔险些不敢认眼前这个伶俐聪慧的大姑娘。这还是小时候那个缠着自己陪她出去吃臭豆腐,回家后还故意用一身臭味熏哭大哥的茉晴吗?
他们稳稳地御剑飞行于狂风暴雪之中,就连白仲乔这个普通人都能感受到身旁汩汩法力的流动,茉晴说她在仙霞派学有所成,一点没有水分。也不知道她从一个普通弟子变成掌门身边的得力助手,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从前那个骑在自己脖子上都不觉得沉的小白团子,也长出了一对坚实的臂膀。
变漂亮了,也变强了。
小妹……你长大了。
萧府的白墙黑瓦被大雪覆盖,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
说实话,修吾开始有点讨厌白色了。
“虽然已经到了萧府,但怎么找人呢?总不能我们也冒冒失失地冲进去吧……”桑游扫了一圈,鹅毛大雪早已掩埋了踪迹,就连他们五人的脚印都快消失不见,白松桓走了那么久,肯定找不见他的脚印了。
不过,方才那句自言自语似乎给他提供了绝赞的灵感:“诶,对呀!我们当然可以就这么冲进去了!”
见其余人四脸懵逼,桑游得意洋洋地拍了拍修吾:“有这颗果子在,前方便是千军万马也如同纸雕面糊,不堪一击!”
“师弟的实力我当然清楚,但此举同时意味着激化矛盾,萧家与白家的关系将彻底破裂、无可挽回。”月清疏用眼神慑住桑游:“这是他们的恩怨,选择权不在我们。”
修吾点点头,十分同意月清疏的看法。他们三人只是“兵器”,至于如何使用兵器,是杀戮抑或拯救,选择权在于持刀之人。
毕竟,他自诞生以来的大部分时间一直作为敖胥的兵器而活,最熟悉这种感觉。
“大哥比我们早到那么多,此刻定然已经与萧家人起了冲突。”白仲乔终于稍微冷静了一点,开始思考:“但是,为何萧府门前如此安静?”
难道大哥已经被……不、茉晴还在这里呢,他不能先乱了阵脚。
“噤声!有人来了。”修吾忽然低声喝道。他早已用神力感知了周遭环境,发现有一人正向着大门这边走来。此人气息混乱,但脚步依旧稳健坚定,按他的经验来看,应该是刚经历了一场胜仗……
白仲乔立刻指挥众人寻找掩体:“先躲起来!”
于是桑游与修吾藏在一尊石狮子背后,修吾还用神力隐匿了二人气息。白茉晴与白仲乔躲在台阶死角,月清疏一翻身上了房顶。
但来者似乎并不是寻人的,他只是怒气冲冲地推开了大门,使得萧府门户大开,又低低骂了声“索性杀了多好,留在这里当诱饵……”,便离去了。
确认对方已经走远后,修吾示意众人离开掩体,商量下一步打算。
白仲乔虽然不认得那人的脸,却认得萧家的服饰:“……此人年纪不大,装扮又贵气,或许是家主后人。”
“诱饵……?”月清疏皱着眉分析这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莫非都督已被活捉,打算引我们上钩?”
白茉晴听了这话险些都要跳起来,又紧紧捏着拳头逼自己冷静。
“单枪匹马杀进去,只是被捉已是最走运了……”白仲乔苦不堪言,“大哥他明明不是这样冲动的人的……可恶!”
“现在怎么办,那个人还没走远,我们要不要跟踪过去?”桑游翻了翻随身行囊,“但是我手头只剩下一个隐蛊了,肯定不够咱们所有人潜入萧府。”
“桑少侠,能否将它给我?我来潜入府中打探大哥下落,”白仲乔以一种壮士断腕的决心向他恳求,“请放心,此行我会以救人为重。”
眼看白茉晴又要急眼,桑游只好转头去磨修吾:“兄弟,你们神族有没有什么隐去踪迹的法术?”
“我要是会隐匿踪迹,当初就不会在炎波被重楼发现了。”
“这——也对哦……”
“各位,不必纠结了,徒费时间。”白仲乔说,“本来此事就是白家与萧家之间的旧仇,与各位恩公无关。我一人前去营救大哥便可,何况人少也不容易被发现。若我们平安归来,就劳烦各位接应一二。——好了,那人快要走远了,时不再至,仲乔告辞!”
“坏了,白兄弟——”
白仲乔走出很久后,桑游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好像没把隐蛊的持续时长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