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孩子,你是这样认为的。”
殿中,伏羲翻看着镜仇呈上来的研究报告。祂眉目深邃,难掩神情中的惊喜。
“九泉的卫戍……就是九泉本质的化身。它们始终存在,只不过有的卫戍尚未幻化出实际形体,比如春滋、热海。但有的九泉自身功能已经十分完整,则并不刚需卫戍,比如无垢、雾魂。”
最开始,照胆泉也没有卫戍。镜人偶、剑人偶是后来伏羲用百种清气辅助着九泉使其化形的,而且最初伏羲只想创造一只剑人偶,因为照胆已有了一位泉守乃獬豸,是代表律法的神灵兽。秉着“律法本身并无力量,所以需要执行它的人有力量”的想法,伏羲一开始并未有创造第二名卫戍的想法。是镜仇不知怎的突发奇想,央求伏羲取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也创造一只人偶,与剑人偶成双成对,说什么“如此相伴相守,他们也就不寂寞了”,惹得伏羲哭笑不得。因此,照胆泉成了唯一一个拥有双卫戍的九泉。
其实,帮助九泉化形出实体对天帝来说并不是一件优先度很高的事,换言之,就算他完全不管这闲事也没什么。之所以卫戍的问题会吸引伏羲的注意,在于镜仇对九泉和天道的研究。
镜仇在报告中讲,之前自己一直致力于通过九泉的权能反向推导它们的本质,发现所谓卫戍就是拥有了思想与智能的九泉本质。比如,龙潭的本质乃是「法则」,所以才会衍生出宿何这样手持一杆秤的人形泉眼,和热衷于游戏记忆的乐子人归墟界督。比如代表百毒必有百解的毒瘴,其本质乃是万物之间的「联系」,所以会衍生出莫比乌斯环形状的灵枢牧卫,意味相生相克、本质如一……
所以,尚未拥有卫戍的九泉不一定是因为没有解读出本质,但只要是未能解读出本质的九泉,就一定不会诞生卫戍。
伏羲知道镜仇的言外之意,虽然只字未提春滋,却处处都是春滋。
简单来说,所谓卫戍,就是活过来的九泉。但按照他们的研究,春滋泉的本质是「生命」……当然,这真的是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毕竟世上能够承载生命之概念的少之又少,但镜仇还是坚定认为,春滋代表生命。
这便是最大的费解之处——既然春滋本身即为生命,那该如何让生命本身活过来?
或者说,所谓生命该有的模样,到底是什么?
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正因如此,伏羲乃至整个神界才认为,任何一座九泉都有诞生卫戍的能力,但唯独春滋泉不可能。
春滋泉不可能拥有卫戍,因为生命本身不可能回答「我是谁」。拥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的,只能是身为六界生灵之顶点的神族,或者身为神族顶点的自己。至于神农和女娲……哼,三族大战中的手下败将,他的战败已经证明了魔族这种生命形态的低劣,他已经没有资格回答「什么是生命」了。而女娲更是不可理喻,身为三皇之一竟然愿意为了自己的子民赴死,甚至还创造出如此弱小的人类,堪称六界生灵之耻辱,她更没有资格回答!
镜仇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适合研究这种类型,便一股脑将工作推给了伏羲,转而继续捣鼓天道了。
他在报告中说,也许我们研究九泉的本质和研究天道并不冲突。他甚至大胆推测,九泉的本质就是真理的碎片,是九等分的「天道」!
至此,镜仇是整个神界、乃至全六界绝无仅有的天才之名,彻底流传开来。
而这位天才,此刻倒是正与友人在人界的苗疆玩得不亦乐乎……
“……镜仇,我真心劝你别这么做。”
敖胥一脸冷漠地斜着眼睛看他,“且不说你在毒瘴周边的山上凿个洞出来,灵枢牧卫会不会将你暴打一顿,我觉得守护此泉的人类便不会轻易饶了你。”
“诶,阿胥此言差矣!什么叫凿个洞出来,真难听,我这不是见山路难行,打算开凿一条近路嘛!而且说不定此路日后还能方便更多人进出大山,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山路只是难行,又不是走不了!你猜它为什么叫山‘路’而不是叫山‘洞’?!”
敖胥捏着眉心劝自己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而且,这的人世代深居大山,你以为他们都像你似的走不惯山路啊?”
“我这不正要开凿一个出来嘛!而且此路直接连同村子、毒瘴与外界,便利的同时却又十分隐蔽,非有缘人轻易还寻不到呢,如此也保证了毒瘴的隐蔽性,看我考虑多周全~”
“……个鬼啊!他们闲的没事干抄近道干嘛??”
“万一有人厌倦了山里的生活,想溜出来玩玩呢?”镜仇甩了一个wink,“像我一样!”
“…………”敖胥彻底不打算理他了。每多跟这家伙交流半个字,智商下降0.5!
见敖胥大有躺平任草的摆烂之意,镜仇立刻喜上眉梢:“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走走走,咱们进村去,听说最近他们村正在举办什么神农大祭,我们凑个热闹!”
“谁跟你说不讲话就是默认了!还有,我们可是神族,祭祀神农凑什么热闹!叫天帝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喂、你别拽我!我可不想跟神农扯上关系,喂——!!”
千百年前的泉隐村,人们祭祀神农的方式似乎略有不同。村中的手艺人会提前数日扎好许多纸鸢,并在上面涂画具有特定意义的图案。但他们也会额外制作一些空白的风筝,留给大家自己乱涂乱画着玩。
镜仇好奇得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风筝这种东西。此物虽然是用绢布、纸张等脆弱材料制成,又与地面仅仅一线相连,却能随风而起、飞上高空,看似简单的结构却巧妙运用了上下表面压力差的空气动力学,人类的智慧令人敬畏。
敖胥还在场地边缘ob的档口,镜仇已经冲进人堆里抢白风筝了。还好敖胥没有目睹这一幕,不然他定要替镜仇尴尬“堂堂神族竟然与人类争抢东西,成何体统”了……
“阿胥快看,我画了个什么!”
“你又干什么……这、这是??”
“哈哈哈!”镜仇颇为骄傲地跟他展示自己绘制的风筝,“怎么样,我画的神农殿下还算传神吧?”
恰在此时,村民们也慢慢注意到了这两个容貌俊朗惊为天人的小伙子,一个不怕生的小女孩甚至凑到了敖胥身边:“哇,那个哥哥画画真厉害!这位哥哥,你们是好朋友吗?你为什么不也来画一只呢?”
敖胥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人类小女孩吓得手脚冰凉:“我……我才不认识这个傻子呢!而且,我、我不画,我不会画画……”
苍天呐,堂堂神族,竟然连和区区人类交流的勇气都没有,敖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和镜仇到底哪个更丢脸了……
“没事的哥哥,没有人从一开始就画得很好啦。”小女孩递给了敖胥一盒一看就是苗人自制的丹青,“来试试嘛,我抢到了一只风筝,我们一起画一幅好不好?”
镜仇早就在一旁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阿胥,你就从了她吧!也好趁此机会锻炼一下你的画技,省得属下找你签字的时候总吐槽你写的字太丑。”
“……你把嘴闭上会死吗??”
敖胥咬牙切齿地骂完他,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就是小女孩眼巴巴的表情。他忽然心中一软,有些拉不下脸来拒绝:“咳咳——!好吧,反正向弱者伸出援手本就是我等的天职,此番也算不辱使命…………拼了!”
“大哥哥讲话好难懂哦,不过这就是同意了吧!”小女孩高兴地拍拍手,又做了一个让敖胥肠子都悔青的举动:“大家快来呀!这个大哥哥愿意和我们一起画风筝!”顺着她挥手的方向望去,至少有五六个没抢到白风筝的小孩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
敖胥:有一种淡淡的死意
镜仇:“哈哈哈哈哈阿胥你真的很受小孩子欢迎啊!”
敖胥:“滚。”
如此这般热热闹闹地忙活了一阵,所有的风筝一齐被放飞,冲向湛蓝的天空,千百种缤纷的色彩点缀了苍白。
镜仇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何尝不像手中这只纸鸢?都是高飞于天际,与地面仅有一根脆弱的细线相牵,稍有不慎就会被狂风吹断了线,从此彻底失落于人间。
神界的现状,又何尝不像这只风筝?他与天帝均是如履薄冰、提心吊胆,使出浑身解数去挽救一个灰暗的未来,哪怕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有成功的一天……
是的,关于天道的研究陷入短暂的瓶颈此事不假,但镜仇并非是那种遇到一点挫折就要大张旗鼓地去改换心情的人。他百般恳求敖胥陪他出来玩玩并不是因为研究的瓶颈,而是预言带来的压力。二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罢了。他摇摇头,难得出来玩一次,就是放松心情、顺便赌一把意外收获的,总是保持这副糟糕的心态可不行啊。
他回过头,兴高采烈地向敖胥展示自己的风筝:“阿胥,你快看!神农殿下在天上飞诶!”
敖胥:??你有病吧!
“好好玩诶!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小女孩扯着他们合作绘制的风筝跑到了镜仇旁边,咯咯笑着。
“……”敖胥心塞地叹了口气,顺手接过了小女孩手中的风筝,“我拿着吧,你挨得太近,风筝线会打结的。”
没想到他竟一语成谶,接过风筝线的刹那,他的风筝和镜仇的风筝缠绕在了一起。高空中又忽然起了风,两只风筝越绕越紧,最后镜仇的风筝因为重量太轻直接被敖胥的风筝带着跑了,歪歪斜斜地拖拽着,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敖胥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开始收线,及时止损。镜仇却呆滞地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又释然了什么一般轻笑一声。
原来如此……若我注定坠落,至少我曾拥有过他的…………
很快,皓月升空,苗疆迎来了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夜晚。
他们不紧不慢地行至山巅瀑布的源头处,峭壁上凸出来一块平台,口袋似的兜住半缕流水。他们坐在崖顶上一块被大自然风化出的平整石块上,脚下还能感受到水流的震动。天地归于宁静,很长一段时间,祂们只是沉默着坐在这里,没人说话。敖胥本就寡言,若是镜仇不吭声,他也极少主动发起话题。
“……喂,你怎么了?从村里出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
“很像。”
“啊……?”
“我是说,我们很像。”镜仇忽然没头没尾蹦出来这么一句,“那个小姑娘……她望着风筝露出的笑容,又和我们的笑有什么区别?”
“可是人类——”
“人类如何,神明又如何。”镜仇双手往后一支,仰着身子去看夜空中的星子。“陛下追求「生命」,我则追求「天道」。陛下创造新的子民,我预言我们的未来。研究的深了,知道的也多。有时候我便想,天道易求,生命的意义却难以回答。但,至少我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恐怕陛下也没有资格。”
“不可能。镜仇,我知道我不比你聪慧过人,我只是神界子民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你们这样的天才只管走在众人的前方,而我只需要追随在你的背后即可。但即便如此,我也认为你有些傲慢了,你凭什么认为陛下做不到?若是连陛下都做不到的事,世上又有谁做得到?”
“非我傲慢,而是实话实说。”镜仇摇摇头,岔开了这段严肃的话题:“好了,今天咱们是来人间游玩的,不谈这个。你也抬头看看,今晚月朗星明、万里无云,好难得的天气!”
“……的确。从神界往下看去,总觉得世界永远是明亮的,白色的云才是脚下踩的土地。到了人界后才发现,原来世上是有黑夜与白昼之分的。”
“神界或许什么都不缺,我们想要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借用法术信手拈来。但只有一样,因为我们自出生起就从未见过,所以也想象不出来,更无法创造出来。”
镜仇抓起一把泥土。土壤是赭棕色的,上面缠绕着野花雪白的根系,花朵又是金色的,如月亮的倒影。一只瓢虫从叶片上悄悄爬走,它鲜红斑斓的背部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色彩。”
镜仇拍拍手掌,将多余的泥土扑掉。
“——也是我喜欢这里的真正原因。”
喜欢。对土生土长的神族来说,这个词并不如它本身蕴含的意义那般美好,相反,这份美好成了它的原罪。祂们生来便不被允许去喜欢太多东西,毕竟喜欢上同胞是写进照胆律法中最深重的罪孽。久而久之祂们不敢再去妄议什么喜欢,而绝地天通后日渐封闭的神界,也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值得喜欢了。
孤独,是神族的底色。有的神已经在孤独中疯掉了,祂还活着,但已与死了无异。有的神终于适应了孤独,他们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天性逍遥,生活得如鱼得水,但这样的神终究只是部分。还有的神族始终适应不了孤独,却又无法向外物寄托活着的意义,便开始向同胞寻求慰藉。祂们与彼此成为朋友、知己,或者一脚迈过爱之边界,成为必死的伴侣。
敖胥觉得,像这样跟着镜仇一起喜欢上人界这东西,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此时此刻,不妨作诗一首,聊表胸臆!”
镜仇在指尖凝聚出法术,于空气中写下文字:
半程心旅为寻光,逍遥不理天命长。
修瞰人间归此去,苗音生处是吾乡……
关于天道和生命的研究,其实早在三族大战爆发以前就同步开始了。战争并未影响镜仇的进度,甚至还为他提供了不少素材。
但在当时,他们心中还没有「天道」这个概念,取而代之的是命运。后来随着镜仇对九泉的研究深入,解读出寒髓的本质正是「命运」以后,这个专有名词也被弃置,「天道」才终于提了出来。
随后,镜仇又陆续解读出了几座九泉的本质,如代表联系的毒瘴、代表“纷争”的炎波,还有代表历史的无垢。
其中,无垢的研究成果可说是神界历史的转折点,一切故事的初始……
镜仇结合了无垢的预言之力、寒髓的誊写命运之力,做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