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滋泉是如何与「生命」联系起来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年幼的镜仇偶然间见到了春滋的标识,发现这棵树上的叶子很像日与月。那么,一棵树上同时长着太阳和月亮,不就是在暗喻神树的果实代表了整个世界吗?
就像人类文明开始的标志是人第一次仰望星空,最初一个孩童对春滋泉标志的稚嫩联想也造就了日后的天才。
……明嫣说的对,这位天才的确有些累了。当他为了修改一份实验计划写出几十张废纸时、为了调整一个参数殚精竭虑时,或者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一个人默默地怀疑自己能不能成功。
镜仇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有谁能帮帮自己该多好。神族视他为天才,理所当然认为他能让一切变得更好,他什么都做得到。只有自己懂得孤军奋战的滋味多么痛苦,他如履薄冰,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孤独地探路,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踩空,坠入深渊。
但是,没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思想。
他的身躯还停留在古旧的现在,大脑却先人一步去往了遥远的未来,没人跟得上他的脚步。就连无所不能的天帝伏羲,都不过是个故步自封的家伙,他虽然将自己的孩子视如解忧的知己,却在学识上早已被远远甩在后头。
镜仇并不畏惧犯错,但他希望至少有个人在自己即将犯错的时候拉自己一把。
可是,尽管神界每一位同胞想要帮助镜仇的心都达到了极点——
依旧没人拥有与他同等的智慧,没人有资格与他同行。
敖胥也常常因此苦恼。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神界再普通不过的一员,若不是遇到了镜仇,跟随他见识过那么灿烂的天地,可能自己也将和其他同胞们一样,永远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不知为何而活地虚度光阴。他愿意追随镜仇,死心塌地,但正因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了解镜仇,也了解普通人与天才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如果镜仇需要,他愿意与他上刀山下火海,天涯海角也只需他一句“陪我”。如果镜仇需要自己做他忠实的聆听者,那么他会努力铭记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大部分内容太过深奥,敖胥不能理解。
但,他似乎永远帮不上他。
镜仇的烦恼他无法开解,镜仇的痛苦他无法理解,镜仇的疑问他无法求解。
可是敖胥只能一遍遍跟自己说,没关系,你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这话说得多了,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了。
九泉工程还在稳步推进,最近东俱和明嫣的情况也有了不错的进展。
他们已经可以开始自由使用时空法术,比如随手便能修复一座倒塌的石墙,使其完好如初。比如轻易就能治愈生物学上的致命伤,剩一口气的人都救得回来。而且,他们已经不再是个例,这样的实验品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镜仇开始觉得,自己看见了希望。神族看见了希望。
果然,事物的发展是螺旋上升的。就算实验遇到再多挫折与瓶颈,他也一一踏平了过去。暗夜过后便是黎明,只要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总会有得见曙光的那一刻。
镜仇不在乎他们已经为了这份理想付出了多少,或者还要付出多少。只要能为种族带来存续的希望,只要能为后人留下可循的足迹,便是烧尽自己他也在所不惜。
如果黎明的到来太过漫长,就由他来稍微照亮黑夜。
为了庆贺实验有了突破性进展,镜仇甚至叫上了留在研究所的所有同胞们一起办了个party。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刻。其实每天接受实验和改造并不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每天也不会占用他们太长时间,但研究所内的氛围近期越来越压抑,这多半是镜仇全责。善良的新神族们同样希望实验能够顺利,虽然他们依旧不太能理解镜仇的计划,也分辨不出他和伏羲的方向有什么区别。或者,他们更担心镜仇本人的精神状态。明嫣的情况要好一些,每天就是她叫上东俱一同探望镜仇,和他说说话、喝喝酒,好让他不那么无聊,省得憋出病来。
众人的开心,来自于镜仇的开心。
“镜兄,既然咱们的实验这么成功,你为什么不告诉天帝陛下呢?”
东俱举着一只大号酒杯,醉醺醺地问他。
镜仇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在陛下眼里,我做的实验过于激进了。而且我们的实验也不算成功,只是有了突破性进展而已,不过还是借你吉言了~”
战夔抓了抓头发,也向他发问:“不对啊,你和陛下不是都在研究让神族延续的法子吗?这有哪里不一样吗?”
——战夔并未参与实验,他在体检那一关就被刷下去了。但他依旧惦记着镜仇的计划,时不时也愿意来研究所干点杂活,现下当然也受邀前来参加聚会了。
“……不,天差地别。首先,九泉理论由我开创,在此之前的历史上没有任何相关经验可供我参考,不啻于开天辟地。作为它的创造者,我当然知道掌握一项原创的事物多么复杂又困难,但我相信,风险中蕴藏着机遇。”
周遭的觥筹交错慢慢停歇,转瞬即逝的欢乐也为他驻足。
“其次,我们都身为神族,最了解自己的情况。目前看来,太初灵力迟早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放眼神界所拥有的资源中,只剩下神树果实可以用来造神。若想增加人口,大家的第一反应应该都是以神树作为切入点吧?或者想方设法增加神果产量、提高神果的成熟速度。但这个方法又能管用多久呢?早在神族尚未诞生之时,神树就已经存在了千万年,它的性质早已固化。无论我们怎样研究它,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重大突破。”
但预言可不等人。最恐怖的是,没人知道浩劫将会以什么形式爆发、又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他和伏羲只能将每一日当作预言爆发的前一日来度过。
“所以,想要与时间赛跑,我们只能另辟蹊径。”
“前辈说的也是。”
魁予托腮思考半晌,“虽然陛下最近又造出了不少同胞,但那不过是春滋灵力催生神树果实的结果,究其根本,也与竭泽而渔无异。神树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结出果实。陛下的方法虽然有了一时的成效,但长远看来依旧不可取。而且,目前新生果实的数量虽然看起来不少,可一旦浩劫爆发,我们神族又将大批大批的死去,此法可谓治标不治本。”
明嫣疯狂为她爆灯:“说得好好!”
镜仇亦点头称是:“不错。虽然我的实验不一定能够成功,就算侥幸成功了,想在短时间内推广到全体神族也是不小的麻烦……”
他话未说完,敖胥就走过来将他叫走了:“镜仇,过来一下,有人找你。”
“哦?这个时候来找我,我应该已经和少昊颛顼他们说过我在喝酒了……谁呀?”
“准确来说,”敖胥顿了顿,“一共有四个人来找你。”
“嗨,谁呀!这么扫兴!”战夔咚的一声将酒杯摔在桌上,却并未多加阻拦。
四个人来找自己?镜仇想着想着便笑起来,莫非是玄冥公、玄女、颛顼将军和少昊兄?倒是难得见他们四个走到一起。
等他走进会客室中看清了来者的脸,才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四名陌生的客人。
镜仇先是简单探查了一下他们的身份。两男两女,其中长得最高的男子是……神族,其余三人均为人类。
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从这名神族男子身上感受到一丝诡异的熟悉,却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几位好,请随意坐吧。”镜仇为他们指了四张凳子,“我并不认识你们,此番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为首的是一名气质成熟的姑娘。她和自己的同伴们对视了一眼,面露难色,最终还是没人坐在镜仇提供的椅子上。她艰涩地开口,道:“镜仇前辈……抱歉,可能接下来我说的话乍听起来有些无厘头,但,晚辈自私地希望您能给我们的意难平一个释怀。”
“……哦?”镜仇觉得有趣,自己与这四人素昧平生,他们的意难平又与自己何干?不过他就喜欢掺和这些没头没脑的怪事,此刻便满口答应下来:“好啊,虽然不知诸位到底在纠结什么……我镜仇不过区区一名学者,见识浅薄,恐无资格做他人的人生导师。但,诸位尽可畅所欲言,若能聊解诸位心结,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前辈……前辈可知,自己正在做什么吗?诚然,您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神族,所思所想没有半点私心。可……如果到头来,您做这一切注定无果呢,如果结局注定失败呢?”
“啊~没关系。”
镜仇轻轻笑着,仿佛风一吹便能散去。
“有时候,我也能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进行的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这个课题恐怕就连天帝本人都研究不出什么结果来,我又能做到什么?但如果仅仅因为知道了结果就望而却步,放弃了努力的过程,又与向「天道」低头有什么区别?何况,一件事在完成之前,谁又知道它会成功还是失败呢?只要一丝希望尚存,我就不会放弃。所以,没关系。我做这件事是因为我想做、我能做,所以我便做。不论成败,也不计较得失。”
“……那……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后,您的实验失败了,但你的梦想被他人实现了……您会不会觉得很失落、很难过?那么多年的心血,最终却没有得到一个与之相配的结局…………”
那名神族男子在旁边悄悄碰了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少说两句。
“哦?那其实挺好的,不是吗?”
镜仇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放松。一直以来,长久积压在他肩膀上的、来自预言的压力忽然消失了一半,告诉他你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对未来的彷徨,转而全身心投入当下的事业中了。
虽然眼前四人说的话还模棱两可、不能全信,但或许是长久以来对天道的解读作祟,镜仇总觉得,他们不像在说谎。
“没关系的,都一样。”
他只求拯救。无论最终成为了英雄的是谁,都一样。
四位神秘来客似乎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将他们送走后,镜仇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在夜空下默默凝视这栋庞然巨物。
「曾有巨大的梦在这里破土而出,……
……最近,明嫣和东俱不太安分。两人总是走得很近,彼此的关系隐约有变质的端倪。敖胥提醒过他们好几次,神界律法神圣不可侵犯,明嫣却说什么——若你将来成了刑狱长老,就给我们走个后门如何,敖胥对她的玩笑哭笑不得,却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
不过,自从三族大战后,五大长老死亡三名,目前演戈长老的位置已经有了颛顼坐镇,少昊兄也成为了司户长老。唯独这刑狱长老的位子还是空着的,由玄冥公的一位下属暂任代理人。
大战之后,神界也确实没出过什么犯人,天狱里关押的又都是一群神灵兽,想来天帝也不以为意吧。
又是一个平凡的早晨,纯白色的天光照亮每个人的脸。他们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唱颂着生命的奔涌,让照胆一角活了过来。
……可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仿佛只在下一个瞬间。
镜面破碎、乌云蔽日,千百种的恐惧污染心灵,千百种的哀嚎替代理智,千百种的希望葬送了时间。
一位普通的神族前往照胆打官司。只是一件小事,他在自家花圃里用春滋泉水一点点灌溉出来的药草突然不见了,调查之后才发现是被邻居偷了。这位可怜的花匠怒而带着证据与供词前往照胆,向对方索要赔偿。
出门时,他总觉得今天的天气不大对劲。可分明又是往常一样的晴朗,所以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心里莫名慌张。路才走了一半,他就被好友叫住了。
他的友人显然状态不对劲,声嘶力竭地摁着他的肩膀,看上去像做了个噩梦还没完全醒。
“喂,你上哪去?!”
“去照胆啊。隔壁把我的花糟蹋了,我跟他没完!话说镜仇大人应该还在值班吧,我这就去找他——”
“你疯了!还敢去照胆?!知不知道哪里变成什么样了?”
“怎、怎么了?”花匠被吓了一跳,“我说,光天化日的你抽什么风——哎,你别拽我呀!”
“看在我们是几百年的朋友份上,你记住,今天是我救了你的命!现在,快跑!”
“……该死!镜仇呢?这个时候他去了哪?!”
敖胥恶狠狠地用锁链砸晕一个失控的实验体,试图调动起神力寻找镜仇的气息。还没等他理顺灵力的流动,又是一具实验体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攻来,他只好分心迎敌。
噗嗞——咕啾。敖胥的脚跟重新踩上一片泥泞的地面,那洁白的、云雾缭绕的圣洁地板上,全是透明的、黏腻的液体。
那是神族的鲜血。
眼前的场景并不血腥,因为它并非是鲜红的或者肮脏的,映入眼帘一片血肉模糊。这是独属于神族的死亡,它和神界的底色一样洁白而湛蓝。祂们的鲜血如溪流般渗入土地,脑浆像落雨一样滋润花朵,而他们死后逸散的灵力便成了纷飞的萤火,向着自由的彼岸逃亡。
但圣洁的画面无法消解半分他们的恐惧,就像在面对一群没有思想、没有神智,还永不疲惫的怪物时,几乎所有身经百战的神将都拿不稳手中的兵器。
“敖胥大人——!”
一名少了半条手臂的神将跌跌撞撞地向他冲来。
“大人,这、这些神……这些怪物是什么??”
敖胥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其实跟着镜仇做了这么久的工作,敖胥对于他的理论也略知一二。他清楚的意识到眼前失控的实验品正是雾魂与神族融合的结果,但他要如何与众人解释这一切呢?
“妈的,这些怪物根本弄不死!就算砍去它们的四肢和脑袋,都会立刻再生……”一名弓手射出两箭,一箭洞穿了实验品的脑门,一箭洞穿了心脏。但祂……它只是略微晃了晃身形便再次向弓手冲来,口中念念有词,立刻便证实了他方才的发言。
年轻的弓手被吓住,愣在原地,而实验品扭曲的指爪已经近在眼前……
一柄通体漆黑的长枪从旁边刺来,带去一阵割裂空气的嘶吼。魁予单手将实验品钉死在了地上,它已经受了两处箭伤和一道贯穿伤,即便如此竟然还在奋力挣扎,令人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