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数年间齐温以总在梦里看见另一个自己。那日霞光漫天,放眼无边的风荷正举,她带着笑追着前方的什么——或许是戍边的夫君、或许是年幼的陆澄,也无所谓了,反正醒时记不起。
但她总是会记得那片浮光的湖水,那样的美,盛了满天的金赤潋滟,记下了白日将尽时分的最后温柔,又带有一丝枯燃的妖冶。
然后,她会没来由地恐惧,直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步伐、跌落。
争先恐后的湖水像是会咬人,灼烧着她的五感,可偏偏每一次梦至此处、她彻底失去意识前,老天总会撑开她的眼,又一次打开她的耳。
“阿娘。”无数次、无数次的呼唤与告别。一道轻如尘烟的人影自她上方坠落,穿过她的身体,没有挣扎亦没有阻碍。她拼尽全力伸出手,湖水深处愈发耀眼绚烂......不过是指尖触碰到的瞬间,那孩子便在她眼前碎成了满池清波。
是了,这些年其实一直有三个孩子唤她阿娘。易州的陆澄,府里的陆佑,还有梦里那个、比陆佑还小却是他阿姐的陆宁。
席间陷入一片死寂,齐温以知晓,她们在等自己。
安国侯府之痛,何止于此。齐温以的痛早就被岁月削成哀,实在压不住的恨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销磨。翼威军兵符把手都咬出了血,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和陆归明都愚钝,对于某些事做不到袖手旁观。
且放过她们吧,齐温以心想,因为她们不曾、也不会见到她的不堪。一切皆有代价,这是安国侯府的选择结出的果。
齐温以扶案缓缓坐下,不卑不亢,无悲无喜:“顾夫人说得对。”她转向皇后,淡淡笑道:“臣妇替阿宁谢娘娘感怀。”
“依顾夫人所言,若阿宁今日真的化水为花......那便是这湖中至清一波、此宫中至美一枝。”
语毕,齐温以径自拿起碗箸,夹起一块云糕。许是咽得太急,她喉咙哽得有些难受。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未反应过来。
杨虞嘀咕道:“心澄、安宁、保佑,安国侯府的这三位名字倒是不错。”
顾夫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如此这般,倒显得她不识大体,有意揭人伤疤了。
顾林笙更是心中难过,她母亲,她母亲怎么能那样说话?自与弥弥相识的第二日起,她便被父亲责令闭门思过,一连着几日在一间小室里,每日只有一个哑奴送食时走动发出的声响。顾林笙以沉默回应着父亲亦不言语的盛怒,可当小室突然被打开,她被簇拥着坐至镜前,母亲让女使取出她的琴时,她才觉得彻底完了。
她万般不愿,但她又如此分明地感受到,顾氏有多么迫切、期待,需要;而命运弄人,这需要总戳进她的柔善,正如此刻,她的母亲需要有人解围。
顾林笙站起来,走至正中央,声音有些颤抖,“皇后娘娘,臣女近日习得一曲,斗胆献于娘娘与嗣王,也给诸位夫人娘子们助助兴。”
众人终于从死寂里被解救出来,无论是否感兴趣,都带着笑望着顾林笙。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寻瑞,“顾小娘子的嗓音与琴艺都是极好的,今日予也算是沾光,有耳福了。”
顾林笙深吸一口气,示意阿惜将琴取来。尚食局的宫人此时恰好又奉食而入,赵寻瑞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她整理裙摆坐下,缓缓把手放在琴面上,周遭又安静下来,分明未拨一弦,可心弦已声振林木。
“咚”,杯盏翻倒在桌子上的闷响,只听得赵寻瑞猛地倒吸一口气,有娇柔的声音惶恐道:“奴死罪,奴死罪!求嗣王饶恕!”
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顾林笙抬头,只见一黄褙的女使伏跪在赵寻瑞面前,即便是这个姿势也显出几分婀娜;案上一杯酒尽数洒出,酒液沿着案沿滴滴答答,案后之人的衣领上一大片污渍。
赵寻瑞漫不经心地以指拭去下颌上的几滴酒,眉目间郁沉,大有山雨欲来之势。皇后斥道:“如此不懂规矩,司膳呢?还不速将她带下去责罚!”
李宝仪自外边快步走来,面如土色,那女使忽而仰头,“嗣王,奴真的知罪了,求求您……”
话没说完,她被李宝仪迅速拽走。黄褙子在地上拖着,那女使含泪回望,李宝仪不好发作,扬起的巴掌又攥紧了放下去。
赵寻瑞却仿若冰川消融般,缓缓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来。
怎么又是她啊。
他朝自己的随侍秉诚打了个手势,起身道:“娘娘,恕臣无礼,但臣不得不先去更衣。”
皇后无可奈何,只得让众人先做歇息,顾林笙的琴也等嗣王回来了再弹。而顾林笙重新收好琴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借净手之由去找弥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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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弥对宴席上发生的事一概不知,此刻她正走在予清宫一条隐蔽的小道上。后梁的宴会缺不了丝竹弦乐,她猜想教坊负责此宴的乐师们应该在这宫里某处候着,怎料转了好半天仍找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