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羊皮纸色泽古朴厚重,墨迹新旧交杂,一展一合间,收尽了北境的千里山川,裹挟了后梁与北狄的百年烽火,亦浸润着翼威将士经岁的血泪。裴同衣以掌轻轻拂过纸面,视线在那些繁复的点线间移动,脑中渐渐浮现出他曾在征途中见过的绝峰深湍。
三年之期将至,这张边防图是陆氏将要呈于帝王、赠予天下万民的礼物。
裴同衣一面听着陆澄说话一面又垂下首去。他的影子如一团小小的乌云遮住了边防图一角,少年看着看着,不禁将背挺得更直了些,羊皮纸上的影子立马响应主人,肩颈的线廓更加舒展流畅。
陆澄说的事情他们早在昨日便商讨过。通天令一事让他们笃定了一点,朝中仍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陆氏的兵权,且大有不死不休之势;乌屏的死不仅非是意味着这场博弈的落幕,还隐约预示着危险,好似潜伏良久的兽的鼻息,温热而粗犷地扑在人的后背;只不过它在即将咬合前犯了个无关痛痒的小错,遂只能悻然地悄声收回獠牙,一步一步暂时退回深林。
陆澄道:“为避免节外生枝,属下与裴副将商议后一致认为,我们应兵分两路护送边防图入京。”
石霄青附和道:“云麾将军思虑周全,末将亦有此意。易州去京千里,途中变数难测,易州至雍关一带还好说,地势险要且仍属北境,旁人不易下手;”他以右指戳了戳图上的一点,“但过了雍关,州道水路复杂,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分成明暗两路人马为好;这边防图也需要多制备两张。”
裴同衣抬眸,“石将军的意思是,明暗两路同时启程,两张边防图也完全一样吗?”
他此言一出,众将的精神为之一振;石霄青眼中一亮,脸上的疤痕连带着也舒展了些,“你的意思是,明路作引,护送一张假的边防图?”
陆归明方才一直未回应陆澄,此刻徐徐开口道:“我们能想到走明暗两路,有心之人亦会想到这点。”
作为翼威军的主心骨,他习惯于在这种场合先做旁观者,在众将的计谋有不周之处时再出声提点;这种人人可言的做法有利于发掘千里马,也有利于凝聚人心。
裴同衣见陆归明盯着自己,颔首致意,接着道:“石将军明暗两路的想法甚是绝妙,云麾将军和属下之策亦采用了这点,只不过——”
他抬起一臂,虚虚在边防图上一划,“属下认为这边防图应一分为二,明暗各携一半,暗路先启程,秘呈天子;明路就依朝官入京觐见的律令礼制,走各州官道,不必有任何遮掩。”
“陆氏奉命修葺边防,此乃天子之命,天下共知,贼子若要对我们的明路动手脚,怕是得好生掂量一番。”
陆澄补充道:“正是,且这边防布阵牵一发而动全身,边防图更是如同兵符,只有一半根本不得其机要,倘若途中真遭不测,也不至于将岐西万民的性命悬以蛛丝。”
陆归明的回应迅速而简洁,“此计可行。”他摩挲着指腹一处刮蹭起皮的小伤,似在思索负责护送的人选。
裴同衣莫名地有些紧张,他还从未去过岐西六州之外的地方。护送边防图入京面圣,先莫道什么淡泊功名,也别想帝王文臣的心思;对他而言,能被选中,亲手捧起这半张羊皮纸便已足矣。因为这代表着万千同袍的信任与希冀,是他身为翼威军右支副将的骄傲,也有关他儿时在巷口暗许的,灯火长明的愿望。
“裴同衣,负责暗路。”
抵着剑柄的手心发热,裴同衣旋即抱拳,深深弯下腰去,“属下裴同衣,遵令。”
至此,少年的眼眶亦有些发热。无垠莽原,豆大的啸潜营,长者挚友同袍见证,这如何算不得是一场提前了一年的冠礼?他微微偏头,在一众银甲箭袍的间隙里,又看见了案上那尊两寸大小的无闻将。
父亲,你也算是在场。他在心里乐呵呵地想。
陆归明又为裴同衣点了些随行的人,在转向陆澄时忽而沉默,手缓缓垂下。
众将现下都看了出来,陆归明此番有意在陛下面前提携后辈,方才点的几人皆为年轻的锐士;如今明路还缺一位将领,无论怎么看都非云麾将军陆澄莫属。眼见陆归明在这关头竟犹豫不决,帐中的议论声渐渐小了,数道目光凝在了陆澄身上。
陆澄觉察到气氛的微妙,垂下眸去。元宁十二年易州失守,这是他在帝王心中不可磨灭的污点,谈何将功补过,这机会不如留给别人。
思及父亲的迟疑兴许就是在此,陆澄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将军莫要为难。”
温润的嗓音在帐中漾开,陆归明百感交集。陆澄同其他人一样身披银甲立在此处,一如既往地淡然,透着一股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的文臣儒士风度。
这让陆归明想起陆澄六岁那年第一次拿起一把刀的情景。
彼时新朝初立,血雨乍歇,他怀中揣着冰凉的翼威军兵符,孤身一人自宫中归来,只更了衣便又要奔赴北疆迎敌。黑云压城,他踏着庭中未来得及扫洒的枯叶残泥决然地向外走去,将出门时下摆忽被什么扯住。
六岁的陆澄白白净净,还没有马肚高,另一只手抓着本书,双眸静如林鹿,仰头问道:“爹爹,阿宁为什么没有回家?”
陆归明狠心夺过他手里的书,将腰间一把沉甸甸的雁翎刀压入他手中,“陆氏之人唯有武这一道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