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念池五脏俱焚,往昔如蝶,疯狂地扑面而来,他什么都抓不住,也什么都解释不了。
赵观崇盯着他,神情愉悦,“但朕觉得鹤川错了。孟卿这些年,颇有贤臣之风,是我后梁表率。”
“尤其是在陆氏一事上,大有破釜沉舟之势,屡屡识破奸人诡计,为天下证道。”
一字一句,倒像是在剥开孟念池。
“朕有时真怕,失了孟卿这样的贤臣......就如朕当年未能以太中大夫之位留住裴鹤川。”
言下之意,陆氏却能留得裴鹤川做军师。
孟念池冷汗涔涔,如今已由不得思索,“臣,臣与裴策不同。”
“哦?”赵观崇眸中闪过精光,“说来听听。”
孟念池提袍缓缓跪下,雨幕中远方数重宫殿颠扑入目,他知道摇摇欲坠、提心吊胆维系数年的某些东西终是瓦解了。
曾经东阁里,少年们会为书上的一句话争执不休,待女使们端来几碟点心,他们就倚在廊下分食。因为捏着糕点吃说不了话,所以他们只能不服气地大眼瞪小眼,但每回到最后,剑拔弩张又总是化作相视一笑,少年们感慨道:“无妨无妨,只要于天下有利,只要于民有利哈哈哈哈......”
雨幕中似乎跑出一个青年,追上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先生,我想留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他的辅臣。”他注视着恩师,“咚”的一声跪下,惊起地上水花。
雨,更大了。
孟念池的膝盖隐隐作痛,他定定神,抬眸望向帝王。
青涩和沉稳的两道声线在冥冥之中跨越时空重叠,“道生于权,道亦灭于权,得权行道者,为智。”
这是秦道一说过的话,但孟念池起初便背漏了一句。十余年后,秦道一仙逝,他在未舜门下送别辞官的裴策,裴策替他接上了后面:“以道得权者,为贤;弃权行道者,近圣。”
孟念池其实是智者。扪心自问,他从东宫到泰宸殿,经历过多少次权和道纠缠不清了?往往硬着头皮,眼睛一闭便过去了,哪管脚下是什么路;但睁着眼睛的时候,总不可避免地要听见裴策的声音。
人心果真是贪婪,既要、也要。
先前几度为陆氏发声,除却踏踏实实为天下着想的那部分本心,还有另一部分叫嚣着不甘——不能让他的政敌顾立占上风。
赵观崇道:“朕有意择新将去岐西,顾侍郎那边去岁荐了个人。孟卿,朕好似记得,你亲族中有在地方任职的武官?”
他的额头狠狠在地上一磕。“孟念池,愿为人臣,愿解君忧。”
赵观崇含笑俯身,做虚扶的姿势,待孟念池起身后,不住地点头。“好,孟卿,朕当年没有看错人。”
他招呼郭中人烹茶,这才示意孟念池跟他进东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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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佑的葬仪举行在他六岁生辰的前一日,平凡而简单,跟人间的诸事相比就好似苍穹之上有一颗星星暗了暗,并不会给星汉减一分璀璨。
弥弥在院里看了一夜的星星,天明时分取下了左腕的墨绿绳结,同陆澄当初予她的另一条放在一起比较。她一直未带的那一条看上去更加陈旧,内侧还有磨损的痕迹。
“阿姐,我名中带‘佑’字,你同我在一处,我便是你的护身符,佑你一生平安顺遂。”昔日童音在耳,弥弥沉默地点燃刚摘下的绳结。
傻孩子,我不值得。
焰中的那一缕墨绿如火光里倒下的树,飞快地失去了生命的色泽,化为黑烬。弥弥被烟呛得咳起来,眨着血红的双眼又望向天空。
昨日她告诉吉娘子自己要去大隐寺住上一阵子,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人阻拦。
良久,弥弥推开屋门,入目便是案上早已收好的包袱。
她会在大隐寺停留几日,然后永远地离开安国侯府,如阿月所说的那样,孑然一身,生死潇洒。她是间接害死陆佑的细作,对此,她想用往后所有的岁月来弥补。远远的、在暗处为陆氏做点什么,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
案上还放着一个卷轴和一副做工精良的棋子。送东西来的人说那是云麾将军给小郎君的生辰礼,弥弥那时恰好在门口就失魂地收下了,又恐齐温以见之伤情,最终是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背起包袱出了门,走出几步还是回过了头去,轻轻拿起卷轴和棋子,将它们小心放入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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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观崇随手将笔一搁,身子往后靠去。郭中人见状躬身上前,看看案上成堆的奏文,讨好道:“陛下歇息片刻罢,小人让人备了鱼羹。”
“好啊,”赵观崇面露几分悠然,缓缓起身,“青武节度使递了信儿,说这次让云麾将军带着边防图进京。”
“恭贺陛下。”郭中人适时地附和,引着赵观崇到内室。过了屏风,他刚把那锦垫挪正,又听得帝王莫名其妙的一句:“有意思,喻清近来告假愈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