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熙八年夏末,太子赵观崇平叛的兵马攻破朱门,丹楹刻桷的皇城在弹指间化为棺椁。
赵观寅走投无路,率残部踞于长明宫,以此前拘于长明宫的五品以上朝官亲眷相挟,传讯出宫,逼迫百官投诚。
长明宫前,两军僵持不下。少詹事孟念池策马一路避着宫道上的尸身行来,屏息张目,在东宫卫间寻到了赵观崇的身影。
“殿下。”
他快步上前,忽闻墙内有人抽刀,嘶嘶切切的声音若秋露寒霜,叫长明宫外的甲兵俱攥紧了武具。
不到一息的时间,凄厉的惨叫声打破平寂。马儿们躁动起来,长明宫宫门却在此时开了一条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出个半死不活的人来。
赵观崇一把夺过身边人的弓,浑身紧绷,指头被弓弦压得发红。
倒在地上的那人发丝凌乱,白衫若一张被揉入血色的草纸,汩汩鲜血正自身下淌出。甲兵小心地上前,那人尽染朱色的十指突然在地上弯了弯,痉挛着试图撑起身子。
倏忽之间孟念池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他猛地扑向赵观崇的弓。离弦的箭扎在那人右手指间,赵观崇眸中杀意未消,侧首看向孟念池。
虚弱的声音传来:“是……太子殿下吗……”
赵观崇一愣。
孟念池已认出此人,有些急切道:“殿下,这是六殿下啊。”
围着赵观全的甲兵得令后撤了几步,又有东宫卫并御医奔去。
赵观全被人扶起,如将溺亡一般,遥向赵观崇伸出手,一双墨瞳透出难以言状的情绪。
“他说,若无人来援,他便一家一家杀尽长明宫内的百官家眷……最后便是太孙与太子妃。若太子殿下踏入长明宫一步,他便先杀太孙与太子妃。”
赵观全艰难地说完,身子又沉沉一斜。
御医迅敏地揭下黏附于他血肉上的衣物,与此同时,一封皱巴巴的信自他怀中跌落。
孟念池大步走去拾起那封信,回头却望见围守长明宫的甲兵行伍之外,有数百人马正朝此处行来。
蹄声分明可闻,赵观崇亦转身回望,冷嗤道:“还要多谢三郎为我找出这些日后不堪用的墙头草。”
那厢领头一人却只在五十步外逡巡,显是焦灼难安。孟念池将信递给赵观崇,赵观崇垂眼扫了一眼,脸色愈发难看,“秦御史,你既为三郎带来了援军,为何不动手?”
“太子殿下,臣绝无二心——”秦述未料会碰上赵观崇,脸色惨白。他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人马,硬着头皮道:“臣等乃是万不得已。臣的妻儿在赵观寅手里,随时可能丧命。殿下深谋远虑,可臣再也等不得了,只能一搏。”
赵观崇深深看了秦述一眼,“我竟不知秦御史养了这么多私兵。”
秦述额上虚汗直浮,手放在腰侧,片刻后还是拔出了剑来。
“收到赵观寅信件的不止臣一人——愿为长明宫内亲眷一搏的也不止臣一人,殿下若是仍按兵不动,里面死的人多了,殿下以为,像臣一样冒死赶来的人是会多还是少?”
他顿了顿,稳住气息,“臣愿随太子殿下立即攻入长明!”
“臣愿随太子殿下立即攻入长明!”数百人异口同声,孟念池屏息,瞥向赵观崇手中的那封信。
那上面早已染了六殿下赵观全的血迹,但恣意的字迹仍是分明,一如孟念池记忆中在鼎文阁所见。生性跋扈的三皇子赵观寅哪怕是被罚抄了经文,满纸也寻不到一丝静诫之意;横竖撇捺,看上去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剑在比划。
“请皇兄赐教,如何不失民心。”
视线落至末尾,孟念池心一沉。
赵观崇朝着秦述,隐有怒意:“你在逼朕。”
衡帝三日前驾崩,太子继位仪典未行;赵观崇自称的转变突如其来,秦述愣了愣,反应过来,高举握剑的手。“臣愿随陛下立即攻入长明!”
“好,”赵观崇若有所思,“那便请秦卿的锐士们为朕开路。”
墙内又传来妇孺的惨叫,秦述二话不说,带头冲向长明宫宫门。盾甲撞击铜门的声音惊心动魄,数百人如藻荇般一阵阵向前扑去,孟念池余光却见赵观崇重新举弓,稳稳瞄准了秦述。
“三郎好算计,”他低语,“可并非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是得天下者得民心。”
孟念池遽然瞪大了眼,耳畔,赵观崇的话传来,比甲兵震天的嘶喊更悸人心魄——
“诸军听令!凡今日出现在长明宫的朝官,与赵观寅同罪——”
*
长明宫一片混乱,孟念池入内不久,马便被羽箭一击毙命。
他是文官,并不擅武。当他孤身行于刀光剑影之间、五感如棉絮一样泡在周遭残酷的事实中时,按住他逃亡念头的是两个身份:其一是臣,他要弥补赵观崇方才所为,他要使天下人相信他们的新君仁爱;其二是生,他本能地记起了秦道一先生教的那些道理。
故当旁人忙于兵刃相接,他则提心吊胆地从刀剑下扯出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再哑声告与她们,攻入长明的这些人和他都是奉陛下之令前来营救她们的。
孟念池不知浑浑噩噩地奔走了多久,惊觉四周安静了许多。
宫内只剩零星叛军,赵观崇的兵马正齐向东边汇集。
他吐出一口浊气,扶腰仰首。
长明宫数重金檐嵌于青灰天空,未至黄昏,西六殿处却有霞色蜿蜒。
孟念池在意识到那是火光后,拔腿跑去。
“少詹事!”西六殿前宫人流窜,孟念池正欲冲进去,被一名东宫卫猛地扯住。
“少詹事,不要管这里……”
火舌盘缠数根殿柱向上,浓烟与明焰相互撕咬着,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像是在咀嚼殿中精美恢弘的雕刻与彩绘。
“这是秦述亲眷被拘之处,”东宫卫压低了声音,“甫一进攻,太子殿下就令人投火,以诱赵观寅布在东门的叛军……少詹事不知道此事么?”
“里面还有人!”
“‘凡今日出现在长明宫的朝官,与赵观寅同罪’,少詹事,秦述必覆九族,他妻儿亡于流火,无需受明堂冷眼、承斩刑之痛,已是大幸!”
“我不是在与你谈论秦述的生死,”孟念池按住那东宫卫的双肩,“这殿中难道只有秦述的妻儿吗?”
“这里面……多少无辜,”他厉声道,神色凄惶,“你可知人心有多么难得,又多么易失!”
“少詹事,”那东宫卫吓了一大跳,“我等起先也救了不少人出来。况且,”他放大了声音,“此殿失火,是反贼赵观寅所为。”
孟念池未再言语,径自奔入殿中;虽明知多半徒劳,但仍是捂鼻探身小心四顾。
若入焚笼,步步惊心。他庆幸自己不识秦述的妻儿,因为若他真的遇见他们,他也能心安理得地骗一骗自己,让他们得到与旁人一样的公平,至少尽力地在这次劫难中活下来。
少詹事不可以救秦述一族,但可以救旁人。
炙气逼人,孟念池一无所获,只得曲身向外撤。行经中庭,忽被一柔软的东西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