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三十七年,二月。
年关已过,开了春的边陲忽然飘起了大雪。天地间只剩下混沌的灰白,如上下铺满盐的大缸,势要将夹缝中的众生鱼肉腌透才肯罢休。
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地碾过灰白的夹缝,在飘摇的油灯映照下,留下一条孤零零的车辙。
车内坐了一对母子以及刚被楚明涵拉来的明鸢四人,显得有些拥挤。风雪欺不了明鸢和楚明涵,却将那对母子冻得瑟缩发抖。
“母妃,我们这是要去哪?”稚儿强忍颤抖,声音听起来比他的小脸看着成熟些。他的手冰凉,被一双同样冻得通红的女人手包裹在掌心里。女人不停地摩挲着稚儿的小手,却依然抵不住寒风冷雪的侵蚀。
“珩儿乖,你不是总说咱们南渊没有冬天,不能玩雪吗?”披风里的女人将怀里的稚儿搂得更紧了些,“娘带你去一个每年冬天都能玩雪的地方。”她冻得苍白的脸上,嘴角僵硬地扬起一点弯弯的弧度,意图用惨淡的微笑安慰儿子。
“是父皇不要我们了吗……?”稚儿虽年幼,心却聪慧灵敏,他知道母妃是哄他的,瞪大了双眼看着女人,想从那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明鸢坐在两人旁边,凑巧对上那稚子清澈纯真的双眸,从那张雪团子一样的小脸上隐约看到了熟悉的神色。噢,原来这是小时候的裴书珩啊!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捏捏那小裴双颊通红的脸蛋,忽然一个更小的泡沫从小裴的眉心升腾起来。
身着锦服,头戴金冠的小金团子裴书珩手中捏着个九连环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奔跑,穿过明鸢的身体,跑到一处偏殿门口停下了脚步,正要推门进去,里面便传来一声呵斥,吓得他缩回了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眼挤在门缝里往里看。
小裴书珩从门缝里一个身穿貂皮大袄的人在父皇面前张狂地挥舞着双臂,慷慨激昂,与平日里那些在父皇跟前恭顺谦卑的大臣们毫不相同。明鸢站在小裴书珩身后,隐约听见那狂傲的陌生人提到了“有崇”、“质子”、“十年”以及一些零星的词语。
一束纤细的光线顺着门缝射在正堂那块“正大光明”的金匾上,一滴滴流泻到皇帝的脸上。小裴书珩看到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父皇一脸灰败,像是老了十岁,整个人像被抽了骨架的人偶,瘫在龙椅中。
金灿灿的小泡沫破灭,明鸢和楚明涵又回到风雪扑面的泡沫之中。
“父皇怎么会不要我们呢?等珩儿长到母妃这么高了,父皇就会接我们回去了。”女人不忍直视稚儿天真炽热的双眼,偷偷拿袖子揩了揩眼角,她也不知道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踏上南渊这片故土。
小裴书珩抿着唇,故作深沉地扳过女人的脸,用自己的衣角替女人抹干脸颊上的泪痕:“母妃不要伤心,珩儿已经长大了,在明兆宫学了很多本事,会保护母妃的。”他澄澈天真的眼神就在这一刻,在这一片茫茫天地间被冻出了与他年龄不符的坚毅与成熟。
一阵刀锋似的暴风刮过,刹那间将泡沫中的一切削成狂肆的风雪,连同整个泡沫化成了碎沫,湮灭在错落起伏的海浪间。
楚明涵拉着明鸢又飞进了一个泡沫。
明堂之上端坐着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堂下女人的身子还没从那场风雪中缓和过来,跪在冰冷的青玉阶前,膝盖僵硬,双手颤抖着朝前递上一份帖子。
小裴书珩站在她身边,冻得像个面无表情的瓷雕,直勾勾地盯着堂上那个男人的衣裳。他身上的龙袍和父皇穿的龙袍很像,但上面的金龙却被撑得张牙舞爪,金刚怒目似的,十分骇人。
一旁手持拂尘的老太监眼观鼻鼻观口地取了女人手中的帖子递给男人。
帖子上无非是些应制奉承之语,写得恭顺又无聊,男人草草地翻了翻便丢到一旁,见小裴书珩对自己毫无畏惧之意,倒是起了一丝兴趣,要知道,他自己几个儿子平日都不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他饶有兴致地勾了勾手,示意小裴书珩上跟前来。
小裴书珩的腿脚还有些僵硬,支棱着他弱小的身体,一顿一顿地走上青玉阶,走到那男人的身前。
堂下跪着的女子惊恐地屏息道:“珩儿,不得无礼,快行礼!”
小裴书珩伸出手,一板一眼地学着以前南渊老臣向父皇行礼的样子向面前的男人行了一礼。
男人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可知孤是谁吗?就向孤行君臣之礼。”
“知道,你是这块地上的皇帝。”小裴书珩不假思索,又道,“和我父皇一样。”说完,将目光从那被撑得有些变形的龙袍上移到了男人的脸上。那张脸眉毛又浓又粗,斜飞入鬓,眼神放着精光,瞅着凶巴巴的,没有父皇的慈爱与敦厚。
“哈哈哈,”那男人又放声大笑,指着小裴书珩,转向一旁的老太监,“想不到元平帝那个窝囊废居然生了个有种的儿子,真不错!”说着把有力的大手拍在小裴书珩肩上。
小裴书珩听他叫自己父皇“窝囊废”,很是不服气,在长袖中攥紧了拳头,牙关也咬得死死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
“孤是有崇国的皇帝,武烈。”武烈将小裴书珩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你叫什么名字?”
“裴怀,字书珩。”
“裴怀?心怀苍生,慈悲为怀?”武烈咂摸了两声,“我为苍生,何人为我?这名字孤不喜欢,改了,以后叫裴斌,为君为帝者自是要文武双全才最好。”
“孤再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武烈的声音冷了下来,阶下的女人紧张地望着沉默不语的小裴书珩。明堂上的冷空气瞬间凝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