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只有五岁大的玄凝,躺在母亲怀中仰头询问道。
玄遥惊讶她小小年龄,便如此发问,光是冷静就花了半晌。
她的孩子能干出偷吃发膏的事,应该不是神童。
最后,她握着玄凝的手,在腿上一笔一画地写字,眉眼格外认真。
“医?阿媫想要行医?”
“嗯。”
“上至朝堂,为君分忧,下至人间,解千万人之忧。”玄凝喃喃着,眼中似有了方向般明亮。
她面带微笑地回眸道:“那我也要像阿媫一样,在家为母亲分忧,在外面,为需我者解忧。”
玄遥笑而抚首,一时间胸口涌上的百般滋味,教人唇齿皆是苦涩。思行斟酌良久,她只柔声教导道:“路漫漫而岁月长,凝凝只需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其它的,且行且看,且从容不迫。”
“嗯!”
童言稚嫩,事后玄遥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最近不知是否因为对远在姬焱城的孩子思念过盛,又或是听着于年幼时抱过的男子,坦白了一夜心事,使得昨夜梦境,除了温柔风息,便是孩子陪伴在侧。
原来,她一直在遵照自己的话,年少负剑,行天地万里路。
*
当天下午,玄遥命人从绿水庄上的书房里,搬了两箱画送到红福庄。
开门时,那男子正捧着画册细细端详,听她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画册,绕过桌案就要行礼。
“母君。”
眼看他又要跪下,玄遥上前将人扶起,盯着腿膝问道:“近来秋雨反复,冷热交替,你的腿可有不适之感?”
傍晚风声呼啸,她鬓发上沾了几朵桂花,不曾被人拈去,想来是刚从别的庄上匆匆赶来的。
棠宋羽垂眸轻声道:“谢母君关怀,孩郎未曾感到不适。”
“那便好。送来的画,可曾看过了?”
“看过,还未看完。”
他捧起桌案上的画册递到了手边,玄遥瞧他谨慎小心的样子,不禁笑道:“放心,这些画都是临摹,真正的原稿都被密封储存了。”
“孩郎曾在画院就职,是非原稿摹本,一看便知。只是……”
棠宋羽弯唇微微笑道:“一想到画的都是殿下儿时的模样,孩郎便不自觉地把手脚放慢了,总觉得,她就在面前。”
“也不知你是在夸画师巧手绘神,还是在旁敲侧击,试探我口风。”
见他缓缓垂落了嘴角,面浮忧思愁云,玄遥心领神会道:“暂时没有殿下的消息。”
他好似预料到了这个答案,撑手缓缓坐在了身旁:“嗯。”
玄遥看在眼里,并未急着安慰,拿着画册掀了几页,指给他道:“你看这一幅。”
棠宋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画上是一个小女君,正端着一个木臼,用食指蘸吃着什么,看颜色像是蜂蜜。
“殿下五岁的时候,有次故意装病,不去上早课,被我罚了禁食一天。晚上我去浴房时,发现她居然在偷吃我新配好的发膏。”
原来是发膏……棠宋羽略抿着笑意,问:“后来呢?”
玄遥叹了叹,逐页指道:“被我提着耳朵教训了一顿,丧着个花猫脸,发誓再也不偷吃发膏了。我心一软,就让人给她做了宵夜,她吃得肚皮圆滚滚的,倒床就睡。”
画的十分传神用心,连她鞋袜未褪的细节,都用红线描了边,特地圈了出来。
棠宋羽能感觉到,画这些画的人,应该是从她婴孩时期,便一直为她作画了,否则只凭她人描述,又怎可能画出这般饱含感情的画作。
画册如折屏展开,倏尔看到一页,玄遥只觉得心中霎时被人揪了一下,疼地厉害。
“母君?”
棠宋羽接过她的手,目之所及,是豆大的背影,站在树下,仰头望着什么。
“殿下在看什么?”
“殿下说树上有喜鹊在筑巢,看起来比她还忙。”
伴随着玄遥的讲述,棠宋羽将手中册页逐一打开,背影不知为何,跪在了树下,看着,便教人难过。
“巢筑好了,卵产七枚,喜鹊却躺在了树下。它是在下来觅食的时候,被野猫咬死的,而那只野猫,是被殿下养在园子里的母猫,叫春引来的。”
“殿下觉得,是她的错?”
“嗯。”
棠宋羽仿佛置身当年情境,听着耳边啜泣,不忍开口道:“猫猎飞禽,天性使然,怎会是你的错。”
玄遥垂眼笑了笑,“若是我在,应该也会如此劝说。”
小小的影子待在树下,一晃就是半天。玄遥正在外与人商谈,隐寸神色慌张闯进了茶室,说小庄主从树上摔下来了,浑身动弹不得。
闻讯赶回来时,身影捧着雀卵,躺在树下,见她来了才咧嘴笑道:“阿媫你快帮我看看,鸟蛋有没有事?”
“胡闹!”
玄遥下了马便掀束裙摆,一路跑上来,此刻头上步摇东倒西歪,被她粗暴地摘取下来,随手砸倒花丛,狼藉一片海。
玄凝撇着嘴,扭脸咂舌:“好凶。”
“悍门出厉母,你若受不了,便走。随便你去认谁作母,只要别说你姓玄。”
“……”
玄遥说完,便又攥紧了颤抖双手,缓了好几口呼吸才俯身将她手里,装着鸟蛋的织锦囊袋拿走,她沉默着,再开口时,语出惊人——“玄庄主,此话当真?”
玄遥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小女君倔着嘴角望了过来,“玄庄主,剑甫说我是个练剑的好苗子,此生不去昆仑可惜了。我想去仙山学剑。”
唇翕张而默默,半晌,玄遥落了眼帘,上手探查伤势。好在树下是坪地,纵使她高举未出世的雀卵,背朝地面,屁股着地,摔了个均匀结实,却只摔断了尾巴骨,没摔坏脑子。
反复确认伤势后,玄遥才肯接受她所言并非出于脑震荡,是出于气话,只冷道:“此事待你摔伤痊愈,再行议论。”
画册直到六岁便戛然而止,棠宋羽合上了画册,抿唇不语。玄遥则走到门边,望着远处檐上,在风中摇晃的树尖,沙沙声响中,她再次启唇:“自那之后,殿下经常站在树下,从日落霞光,站至他人提灯来寻,佁然不动。”
[庄主之子,无论富贵贫贱,事事得体,处处有礼,将来定承重明意志,荫德于世人。]
从昆仑回来,她身上那一股游离世间的感觉更加强烈,惊得玄遥听信了她人主意,带她观风月,赏红尘,尽献翩跹眉眼。偏偏她坐怀不乱,身端正,意闲定,知行检点,不落半分话柄。
“旁人只认定她气宇脱尘,不可与寻常孩子相提并论,可我却觉得,我的孩子,仿佛活了不止一世。”
玄遥看了过来,棠宋羽不知她为何看他,却知道她为何如此道。那双怀揣心事的眸眼,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听来,更是疑心憧憧。
“若她真的带着前世记忆,那究竟是我生下了她,还是,她选择了我?”
她像是自问,罢了苦涩一笑,轻推开递来的手:“夜来风大,莫要送了。”
“这些画……”棠宋羽回头望着画箱,意有所指:“可否暂借与孩郎?”
“这些画是送你的,无需归还。展卷观摩,或寄托相思,都依你个人。”
“多谢母君。”
禁步晃而无声,扶裙跪送,天边霞色浅照,透过花窗为美人的额间,平添一隙温煦。
“若前世无憾,今生何必。”
棠宋羽缓缓摸上胸口的玉石,阖眸问道:“若凡心知满意,世间谁人知我?”
“无人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