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贪玩,见百姓在田地农作,吵着要下去帮忙。我怕误了农时,便以春耕为题,让他们围坐田野,轮流对诗,直到日落升炊烟,方才尽兴回家。”
日落升炊烟,霞晖抚笑眼。
好生美丽的画面。
玄凝不察自己黯了眸眼,翘着唇沟嘀咕道:“不带我……”
棠宋羽刚想说她事务繁多,平日里也个影子都见不到,切实望见她眸眼失落,他心中一酸,愧疚道:“我想过的,但我怕被殿下冷言拒绝,便没有问。”
“我的确会拒绝你,那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她眼中的失落,顷刻间化作了浓浓血色,棠宋羽察觉到话里的杀意,没有追问下去,她却一转杀意眼,指责他:“那你也该问我,好歹我也出钱了,算是私塾的一份子。”
“好……下月清明,孩子们要去桃溪谷踏青游玩,殿下要来吗?”
“清明不行。天子要举办祭典,祭奠为国捐躯的英烈,早上祭完祖,便要陪阿媫一同前往娲祖庙,不吃不喝跪上一天。”
“既是祭奠英烈,那我还是择日……”
“那倒也不必,将士们拼命换来的,不正是这份安定吗。”
玄凝摸着手上的指环,抬眸笑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桃溪谷入口旁有处石碑,若你无事,可以摘下你碰到的第三缕柳枝,和孩子们一起编成花环,放在石碑上。”
棠宋羽不解问:“为何是第三缕?”
玄凝只笑道:“你去了便知。”
她眼角上扬着,虽未着胭,却好似一朵桃杏花瓣,透过海棠的斑驳光芒,倾落在她身后,照得新生发,毛茸又懒耷。
棠宋羽看得愣神,玄凝则端着下巴,将话重新引回了方才岔开的地方:“话说回来,所以惊蛰那天,你也是傍晚过后才回来?”
“嗯,我回来的时候,侍人已经用过晚膳了,我也并未听说殿下送琴过来。”
侍人晚膳时间在酉时半,也就是说棠宋羽是在戌时回来,而她也是在戌时末回到了庄上,短短一个时辰,若非封闭炉灶,大火烧灼,应当烧不成那种焦炭程度。
何况山庄禁明火,他入夜在院子里烧,定然会被隐寸发现制止。
“你若不信……”
玄凝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我信。你再说说,你是如何未收到我送的礼。”
棠宋羽疑惑了一瞬,没收到的东西,要他如何说。
她好心给了阐释:“从头到尾,你对我送你东西毫不知情?没有人向你说起此事?”
“我白日不常在庄中,吴关也随我一同出行,的确没有人告知我。”
玄凝哼了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
倘若他当真一无所知,那便是有人暗通侍人,从中作梗。
“此事你莫要管了。”玄凝捂着头,眼睛轻眨,一颦一语间,颇有些玄遥的神态,“最后一个问题,为何不搭理我。”
棠宋羽抿唇,小心问道:“不知殿下所指……是哪一次?”
“嚯。”玄凝被气笑了:“你还知道问我是哪一次?每一次!”
他无辜垂眸,伸着手指数道:“山阶一次,门口一次,请安一次,街上一次,就四次。”
玄凝气得下榻坐到他身侧,掰着他的手指循着记忆中的数道:“山阶竹林旁一次,山阶兰花草旁两次,门口连续三个早上碰见,记三次,请安时你问了我是否饮茶,不计次数,街角一次,店里一次,共计八次。”
棠宋羽盯着她斤斤计较的神情,被掰直的食指无声蜷缩,圈住了她的手指:“照殿下的算法,在店里的时候,我也有问过殿下,不算一次的。”
不提还好,一提玄凝松开他的手,捏住了他本就不多的脸颊肉:“你还敢提,你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是不是闲得慌。”
他握住她的手制止道:“我问的分明是‘殿下今日难得清闲,为何要跟着我’。”
“有何区别?”
棠宋羽道:“区别在于,前者极不耐烦,而后者……受宠若惊。”
玄凝眯了眯眼,松手在他脸上揉了揉,“你这不是会好好说话吗?”
“言多必失。”棠宋羽偎在她的掌心,眉眼哀愁比春风还要浓,“我怕某天说错了话,惹殿下不悦,又抛下我离开。”
“若你是指那晚在湖心亭,我可以告诉你原因。”玄凝凑近叹气道:“那天晚上,灰璃蹲在桥后面,全听见了。”
棠宋羽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追问她:“听见什么?”
玄凝刮了一下他的鼻梁,“你说呢?你是如何求我轻点,求我宠你的,他可能比你记得还要清楚。”
薄颊飘了芳菲,棠宋羽一时羞恼,落了眼帘:“他怎么能……”
“我当时和你一样生气,但想到你那副样子,我便不好领他当面训斥,只好把他带远了。”
灰璃死咬自己是刚到,不承认自己在偷听,玄凝一心只想让他赶紧离开,便提议背他回去。
“你也知道我的速度,咻咻两下,他就被我送到了半山阶。”
她连带着比划,棠宋羽却道:“我不知。”
他学她的样子,抱起手来,“自打殿下回来,卑夫只有幸被殿下当作私会对象,拉着跑了一路,哪见识过殿下的宽广脊背,温暖胸怀,如飞仙步。”
“……”
他阴阳怪气的本事,也不知是师从何人,一年未见,愈发精进了。
玄凝缓缓上前,指尖摩挲着他的唇角,轻笑问道:“还有呢?”
刚夸他精进,眨眼功夫,他又愣住了,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是磁石一般,牢牢吸附在她脸上。
一想到自己要说些什么话,玄凝耳根子有些烧得慌,但她刚张口,棠宋羽便低头吻了她。
“还有魁梧结实的臂弯,刚软自适的腹田,紧硕有力的腿。”
说她魁梧倒也……过度美化了。
金临城中的女子无论身高,个个魁梧,棠宋羽若是见过,定然不会觉得她可以被称作魁梧。
不过眼下,玄凝心中很是受用,捧着他的脸吻道:“继续。”
棠宋羽想都不想,直接脱口而出。
松柏般挺拔的身姿,树根般坚稳的手掌脉络,那些平日里经常被人提及的,与鲜少被人注意到的地方,在他眼中,都被冠以褒义,成为未见的遗憾。
掌心相贴,五指紧扣,棠宋羽恋恋不舍地望着又一触即分的唇,俯身喃喃道:“还有……红日永悬的山谷,驰骋沙场的低鸣……”
玄凝抵住了他的唇,微微歪首,眼中尽是戏谑:“画师,你可真是……”
“不正经?”
青涩褪去的眸眼,此刻盛满了她的色彩,而她如点绛般,轻抚过他的双唇,带有指环的指尖,或无意地描摹着唇缝,“怎么办……画师跟着我……学坏了。”
她一开口,便点燃了飘絮,棠宋羽咬住了她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杏酸,他试探着舔尝,女君半眯着眼睛,轻靠在桌案上,抬腿架在了他的肩膀。
“那这次,便由坏孩子向我弯腰屈身,可好?”
尖锐扎进肌肤,他对这个新称呼很是不满意,如大猫般撕咬道:“我并非孩童,殿下不许唤。”
川山荡起波澜,美人还不察,一心只想宽解她玉带,玄凝覆上他的手,缓缓起身道:“夫人,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棠宋羽回了正身,像小白虎似得坐在那里,等着她开口。
“我……”玄凝想到小腹上的蛇纹,想到镜释行的话,想到梦中的剧痛,她眼底刚要坦露的率性,稍纵即逝。
“我不想生孩子。”
棠宋羽愣道:“我昨日喝过灭阳汤。”
“……”
玄凝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扭脸道:“反正我不想占你,你随便摸几下就行。”
“……”
棠宋羽闷闷追问道:“几下是几下?”
玄凝迟疑地比了个剪刀,棠宋羽皱眉道:“两下?”
她瞪了一眼:“你当是在抓痒呢?”
“二十下。”
“……我可没夫人这般来去皆快。”
她故意咬重了尾音,美人也不知是羞还是愧,起身下榻,跪在了她脚边。
“是小的拙笨,没能侍奉殿下尽兴。”
玄凝挑眉:“笨点好,笨点,才用笨办法侍奉。”
“那……”棠宋羽仰起了目光,往日如神像般的清冷眉目,融化了一室好春光,“我能用笨办法,受殿下之宠吗?”
玄凝有所顾虑,犹豫不定时,他已悄然挪近,抓着她的袴角,眼巴巴的期许目光看得她心中的小鱼,直吐泡泡。
“好。”
宽大的複袍衣摆落下时,弄乱了几缕墨线,那一向珍视爱护的美人却不予理会,玉指拈扯蝴蝶,勾落时,她乍然绷紧了丹田之地,上手捂紧小腹,好像那里,藏了什么东西。
棠宋羽吻了吻两侧滚烫,这里没有他人目光,他便能将心上自责,不加掩饰地化作珠泪,沾点她的青红壤。
若他早些入梦,那因她心愧疚和千万怨恨结成的梦魇,是否不会成为她的囹圄,成为难以挥去的阴霾。
若他也能堂而皇之地,无需假借他人身份,出入身旁,她今日,是否会坚定不移地相信他,而非意愿。
终究是他无能。
美人跪伏在她谿之间,撩尽荷上清泽,玄凝正阖眸撑着身子,难抑低吟着,身后窗外,倏忽响起一丝细微的碰撞声。
“……”
眼帘悠悠半抬,身下毫无反应,估计是又没听到。
玄凝只手去够茶案上的白玉杯,她左不过是挪动了一丝丝,美人却逼得紧,害她不得不钳制住他,解释道:“我只是有些口干,想拿茶喝。”
他亲啄了一下,仿佛在发放通行令,玄凝失笑的松开了他,拿起茶杯,这才看见茶水上飘浮着一颗杏干。
想都不必想,定是他方才趁着倒茶,偷偷放进去的。
举杯邀春棠慢品,肆纵情音吟糅落地,拨得心尖絮火续焦,奉拙撩暖露潺吐。
润光的温玉空杯,倒映着窗外窥视的灰色眸眼,绕满青丝的指掌,摩挲着温存的脑袋,玄凝若有所思地放下茶杯,轻唤了一声:“棠棠……”
“嗯。”
“我想收养一个孩子。”
他钻出衣摆,露出一张红艳艳的脸蛋,和唇光潋滟的喘息。
“谁?”
玄凝苦恼地点了点脑袋,“依你之见……灰璃如何?”
棠宋羽沉默道:“可以。他很机灵,也肯上进,若悉心教导,当可成就。”
“我以为你讨厌他。”
“殿下多虑,我对他,谈不上讨厌。”
他心底的情绪,更多是羡慕。
羡慕灰璃可以坐在她怀中,陪伴她一路凯旋,羡慕灰璃可以不顾他人眼光,为她献尽真心。
而他,一句真心话,再三琢磨,察言观色。
哪怕他负气扔了琴,怕她义无反顾地跃下,他也要躲在树后,探头观察。
看她隔岸观浮沉,背月光离去,棠宋羽安心又惶惶。
她的情意,不复从前。
他的明月,渐行渐远。
“殿下不必顾虑我。”棠宋羽仍跪着,照映天外的眸光熠熠,“无论殿下收养何人,我都会待他如亲。”
玄凝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当初将私塾交给你,真是个正确的决定。不过,我怕是要让夫人失望了。”
她俯首而落,将藏在软味下的杏干,递送他微微倾近的唇。
“收好,不许再还我。”
棠宋羽含着杏干,虽不归吐,却也不敢轻易嚼碎,扶着她的肩膀问:“这是……”
“笨,这是我的意愿。”
玄凝不舍得弹他脑门,只点了一下,那双眸眼却迅速的,再次湿润,她不禁笑道:“夫人眼,六月天,一言不合,阴雨绵绵。”
听她调侃,美人双眼一闭,咽下时,一滴泪悄然逃了出来,划过红痣,成了她指尖揉晕的湿漉。
“外姓的孩子,我已收了一个,便不会再收第二个。”
棠宋羽睁开眼问:“已经收了?何时?在哪?”
他就没有如此好奇过一件事,玄凝清嗓忍笑,抚着他的脸庞道:“成亲前,清池庄,你见过的。”
“清池庄……”
他当真低眉思索起来,玄凝的嘴角越看越翘,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捧起他的脸亲道:“你忘了吗,他当时在池子里,泼水泼得可开心了,叫都叫不停。”
“……”
“我没办法,只好把他按到水里亲,他倒好,不但不反抗,还上手解我衣甲。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很坏?”
棠宋羽红脸道:“我……我当时只是想侍奉殿下更衣,没有别的心思……”
“那你在我泡汤时偷溜进来,也是想侍奉我更衣咯?”
他忙道:“没有,我是想知道殿下在和谁说话。”
“所以你承认了?”
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的棠宋羽,眼睛停滞了眨动,惊得呆若木鸡。
玄凝笑弯了眼睛,扬唇吐字,一字一顿。
“小、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