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心海动荡,温若卓气息不稳,眸底一片未及散去的猩红。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二十年间经常这样,总因为一些小事,一句路人随口的话,一点细小的风吹草动,就可以把他好不容易恢复好的情绪完全击溃,溃散成了一盘散沙,甚至可以说来得迅疾,来得古怪,来得毫无征兆。
一如现在。
他分明方才,也还算得上是个举止得体的正常人。可若时间再往前移,便不能再看了,因为他记得在那段时间里,他又发疯了。
情绪大起大落,毫无定数,于修士之人来说最是忌讳,这二十年来,他无一刻不处在这种极端的痛苦当中。
……但无论有多难受有多崩溃,那二十年也是浑浑噩噩地走过来了。
他知道自己有病,病得不轻,即使莫远舒给了清心丹也治标不治本,甚至因为吃得太多,药效有了减轻之势,他不得不去面对藏在内心深处最为本质的病源。
那就是心魔。
心魔是莫承厌,是一身黑衣的莫承厌,是独坐崖头观月的莫承厌,是把他带到莫远舒身边后自己溜去听书的莫承厌,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像在血水沐浴了似的却还是活蹦乱跳的莫承厌,也是那绞魂阵上如破布般浸在血泊里再无气息的莫承厌。
还有一个更为深刻的,刻骨铭心的,深入骨髓的,再也不见的,将他一辈子都困在痛苦不堪里的莫承厌。
修士生心魔,扰人神海,修为受阻,极易修行一岔走火入魔。为了解开这道心魔,他走遍天涯海角,哪知心魔不减反增,越发严重,二十年来不断折磨着他,令他神智逐渐崩坏,情绪频繁失控,直至在上月,重新见着莫承厌后,才终得停歇。
可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是最让温若卓感到崩溃的地方,犹如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让他精神再度垮塌。他变得更奇怪了,他一直都知道的,但他压制不住,因为一遇到莫承厌的事他就没了理智,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这不是首席该有的样子。
他感觉自己脑子无比清醒,可他却听到一道发疯了般嘶吼的声音从自己嘴里爆发出来:
“换木偶,说得轻松,然后呢?一换就又消失了是不是!邱山那次是不是也是这样?!你当我是傻子,看不出这么拙劣的蹊跷是吗!!!”
“怎么就会消失了……”未发生的事说得那么板上钉钉,莫承厌牵强的辩解未果,便被温若卓再度打断,里头的狠厉和杀意确实再也掩不住:“好啊,你去!你要是又走了,我就当场杀了他们三个!!!”
咔,咔,咔。
因着这动静而滑下了一只傀儡,在沉默的浓汤里砸出了如飞溅一般的声响。
莫承厌一时有些愣怔。
针落可闻,他呐呐无言,像是被那嘶吼得好似可以直接把整具身体从内部直接撕裂的音调吓得略有些手无足措,愣怔间,只觉得温若卓的气息极其不稳定。
后头的同门不察动静,完全不知道自己离噶屁还是离得救只差一个小小的“莫承厌的态度”这么近了。
莫承厌嗫喏了几下,感觉自己的耳朵被震得快聋了,他颤呦呦开口:“我同门是无辜的,你不会的……”
“哈,不,不,我会,”温若卓笑着道,连带着语气也变得疯狂起来,“你要庆幸我依旧把这首席之位当回事儿,否则我早就把他们都杀了。”
语罢他贴近莫承厌,眼底的疯狂和森寒毫不掩饰,他冷笑道:“你别逼我。”
莫承厌小小倒抽了口凉气,完全不敢发出声音,差点嗝死自己。
刚刚还想靠温若卓救下他同门呢,这下好了,变成求温若卓不要杀他同门了。
怎么办啊……毕竟他确实对去触碰木偶后会发生的事情很没底,温若卓说的“消失”确实是有可能发生,于是他更不敢赌了,因为那杀气真的不是假的,太浓烈了,他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身。
可是好巧不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松贺寒捧着木偶走过来了,那有如铁爪一般的手指抠住了他手臂,要把木偶强行塞给他:“二师弟,拿着。”
莫承厌脑袋冒汗,想扭头侧身逃出这块如囚笼般的素布,看看外面动静。
然而温若卓在察觉到他退缩的那一刻,便将他脑袋扳了过来,五指钳着他脸颊,颊骨微疼,无奈之下,莫承厌只能被迫与他对视。
祸不单行,松贺寒强行往他手里塞来木偶,莫承厌被逼着拿着小师尊像,冷汗直流。
他目前打不过也跑不过同门,看来这木偶是死都得要他去换了。
温若卓另一手已经拇指一叩剑柄,开始拔剑了。仗着素布遮面,其他三人感应不到他,那么温若卓确实是可以直接将他们一击毙命——当然,要是摘下头上那块布,那就更完蛋了。
生死存亡之际,莫承厌思考了很多,天南地北生前死后所有的事都走马灯花地过了一遍,也开始疯狂做阅读理解,分析温若卓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一顿狂拆下他抽丝剥茧,露出了最里头的本该令他有些难以置信的芯子。但凭直觉他又觉得应该如此才得以苟活。他已经没时间犹豫了,只能赌这话能不能说得让温若卓满意。莫承厌脱口而出道:“你随我去,随我去换木偶,好不好。”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温若卓一愣。
莫承厌满头大汗道:“我换木偶的时候死死牵着你,怎么也不分开,好不好?我们一起去。”
微光之中,温若卓微微睁大了眼。
明白了,有时候温若卓只是需要一个态度而已,至于他去不去那肯定是另说——想都不用想,那指定是不去的,这种时候温若卓再傲然拒绝一下,莫承厌赶紧有眼力见地顺着台阶往下爬,一切就水到渠成顺利结束了。
这种社交的手腕,食人树,暗黑心理学,也是让莫外行摸到门槛了,他恍然大悟,心下了然。
松贺寒道:“二师弟,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外头那道声音有如催命,也催促着温若卓道:“……万一牵在一起,还是只有你走了呢?”
好吧,看来那个态度还不够,需得再往前一步,温若卓才会满意。莫承厌赶紧握住温若卓的手——他绝对不会说他是借此让他亲爱的脸颊得以逃脱温若卓的掌控——以示他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甚至想要以头抢地的态度:“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回到你身边的!但我们先一起去换木偶,好不好,万一能一起去呢?再退一万步来说,万一一点事儿也没有呢?”
温若卓的杀意收敛了很多,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了,这让莫承厌松了口气。
很好,这个台阶足够了,温若卓你快下来吧,说一下“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这么做”什么的类似这种话,他莫承厌一定二话不说一骨碌就从新的台阶滚下来了。
甚好,甚好。
于是莫承厌先自个儿在心里半路开香槟摇旗呐喊大声庆祝,安心地听着温若卓道:“好啊,一起去。”
庆祝声戛然而止,显得很是滑稽。
莫承厌顶着满头凌乱的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