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赶忙夺过那厚厚一沓纸翻看,每页上都是字,抄录的都是各种佛经,字写得颇为工整,不偏不倚,没什么特色,但一丝不苟,显然抄写之人心思纯净,不受外物打扰。
元亨自然认出这是元子孝的字迹,跟他的人一样,没特色,板正,不惹眼。
他抬头看元子孝还跪在一旁,脖子上流血未干,低着头,真是应了孝这个名字,内心说不清什么滋味,让人把元子孝扶起来,问道:“刚才问你怎么不说?”
元子孝道:“不是什么名贵东西,怕父皇笑。”
元亨自己宫中的东西不是金就是玉,最次也是窑厂烧制的最顶尖的青瓷,这卧佛的用料确实上不了台面,雕工更不必说,动作僵硬,显不出卧佛的和煦大爱姿态。
但这份心却是皇子里独一份。
元亨道:“笑什么?你给父皇抄佛经,父皇心里高兴。只是你下次不必这么遮遮掩掩小家子气,让父皇误会你做什么阴暗勾当。”
元子孝应允。
方士一句话,引得半天皇宫这般骚动,王泽见状顺势劝谏,说巫蛊一事动静太大,下到百姓,上到王公,都被影响,现在还查到太子,朝野动荡,其心可诛。
元亨这么一闹,也觉得被一个方士耍着玩太过,便让郭宾去传令,把还在监狱里的方士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事情就算告一段落。
但他刚要离开,皇后却开口:“刚才沈昭仪一口咬定方士说后院有脏东西,可是方士之语众人都不知,只有廷尉知道,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暗示沈昭仪暗中和方士有来往。
沈昭仪本要再辩,单见元亨眼中尽是狐疑之色,神情也颇为不耐,连忙跪下说自己听宫人乱说。
元亨本来一直向着沈昭仪,但这次她煽风点火,做的太过,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又看皇后被打的脸上高高肿起,发丝凌乱,双眼含泪,心下也觉得愧疚,便降沈昭仪为美人,禁足三月,宫中除了贴身婢女太监,全部处死,让他们再不敢乱嚼舌根。
过了不久,沈昭仪在一次宴会上献了不知哪里学来的艳舞,让元亨想起初遇沈昭仪时的场景,又听说她近日被宫人欺负,便复了她的位份,还赏了不少金银珠宝。
此事之后,元亨便觉得自己老了。想当年自己刚登基之时,那是何等雷厉风行,谁敢玩弄他的,他必让其一家不得好死。那些后宫嫔妃若是不顺心,也早早废去,打入冷宫,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心软。
*
当年冬天,天降大雪,元亨又病了。
开始是风寒,最后却高烧不退,浑身乏力,连起身都困难。
连续烧了七天之后,元亨早上觉得精神好了不少,他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多日躺在床上心情烦闷,便要出去走走。
太监郑全哭着阻拦,元亨道:“在房间里闷死还不如出去冻死!”
一行人走到宣明湖旁,元亨最喜欢这里的景色,湖面宽阔,望不到边。
此时大雪覆盖,天地之间只剩白色,平时的红瓦青墙,飞斜入天的斗拱,屋脊上的神兽,都像披了一层薄薄的褥子,被藏起来了。有的飞雪落入湖中,有的飘飘然在空中转圈,是元亨最喜欢的自由姿态。
“‘上天同云,雨雪氛氛,益之以霢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元亨虽然这些年耽于玩乐,但也知道粮食对百姓的重要,只愿此刻这寒风冷雪带来明年百谷丰收。
旁边传来书声:“惟曰: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陈修,为厥疆畎……’”
此时天色微亮,时辰尚早,大部分人都没有起床,元亨好奇是谁这么早在读书。
郑全提醒道:“陛下,旁边是庆云馆,崇文阁之前走水在翻修,皇子现在都在庆云馆读书。”
元亨这才反应过来,笑道:“老咯。现在这记性……”
摇摇头,对郑全道:“来随朕看看去,是哪个小子这么勤快。”
*
庆云馆在宣明湖之北,周边绿竹环绕,环境清幽。
时候尚早,还没有人来打扫,积雪几尺厚,元亨一脚踩进去,鞋子拔不出来,郑全赶紧跪下帮他把脚拔出来,元亨看着前面一串脚印,瘦长清晰,指着笑道:“这小子的脚快赶上和我一样大了。”
一步步挪到馆中,馆中人浑然不觉,还兀自朗读着:“‘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
这断断续续的艰难感觉,不用猜都知道,是太子元子孝在背书。
元亨站到门口,天色尚阴,屋内点着灯,暖暖的灯光从纱窗里透出来,映出元子孝清瘦笔直的背影。
元亨一动不动地看着,不知怎的,想到他十五岁的某一天,被他的父皇章帝兴致勃勃从被窝里拖出来背书,背不好就要打尺子,背得好就能跟着章帝去游猎,那是他很久不曾记起的少年时光。
他是当年的皇后、现在的太后的第一个儿子,三岁就被立为太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父亲章帝虽然脾气暴躁了点,但对他很好,要什么东西,第二天就会被送到他府上,美酒、美玉、美人,无一不是。
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太子的地位,敢觊觎他位子的皇子,章帝就出手处理掉了,是以当他不满意元子颢骄奢淫逸,不配当太子之时,也能果断换掉,这是他作为父皇的责任。
只是后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像自己的元子华太后又不同意,最后竟然传到元子孝手里。
他自己也很郁闷,再美的鲜花插在牛粪上也戴不得,故而时时找元子孝麻烦。
但这么久下来,元子孝勤勤恳恳,虽然不是天纵英才,但是不出错,规规矩矩,又愿意吃苦,没有怨言,也是不容易。凭良心说,要是当年的元亨经历这些事,他早就一拳糊上去开打了。
元子孝的声音和他人一样,温和平淡,没有起伏,却透着认真。
积雪压住松枝,松果滚落在地上,伴着翻书页的声音,倒是有些浸着禅意的悠远安宁。
雪中天气仍然寒冷,元亨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
元子孝听见,问道:“谁在那边?”
元亨这才推开门走进去,元子孝见是元亨赶忙行礼,元亨挥挥手在元子孝右边的桌子旁坐下,元子孝很少离元亨这么近,不禁有点哆嗦。
元亨以为他是冷了,这堂堂庆云馆,竟然没有地暖,连熏炉都格外的小,烧炭不多,炭火也不旺。他把手炉递给元子孝,又随手翻了翻他的书,笑道:“《梓材》,又是《尚书》?怎么样,这次有什么感悟,总不能又是说父皇喜欢喝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