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万在白马岭上眺望灵州。他率军来救援灵州已近一月有余,这期间虽和万俟侯都有数次交锋,但都不是大规模的战役,只是小股队伍的试探,万俟侯都在避着他。
他虽然数次派人挑衅,但万俟侯都就是不出兵,夏万猜到这是想拖着他,等他粮草耗尽,先撑不住撤离,毕竟这几年各地灾害频繁,朝中的财政,早已不能支撑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只是他想不通,万俟侯都怎么就料定他粮草不多,支撑不了多久?这情报泄露的源头到底在哪里?
他正苦恼,手下说李放求见,他挥手让人带李放上来。李放曾是他手下猛将,这几年被他放在西北历练,熟悉各地地形水势,是以他此次特意下调令让李放赶来,郡中事务暂交由郡丞代理。
李放是夏万亲信,说话不用拐弯抹角:“将军,灵州送出消息,城中已经开始缺粮,普通百姓一日只得一餐,士兵自百夫长以下也开始减少配额,粮食要是再送不进城中,只怕不过三日,就得杀马取肉了。”
杀马只是第一步,更惨烈的情况,不用李放说,夏万也清楚。他眉头皱得更紧,指着灵州方向道:“灵州所靠的沉沙山四周都被万俟侯都围住,我数次下令强攻,都没有突破他们的防线,这条路是送不了粮。”
他又指向沉沙山旁边的一座更高更秃的鸣金山,那里是灵州的辅城无终城的所在:“无终和灵州城、有山中暗道相连,我打算先派人把粮草送入无终城,你可知道什么路线?”
他们打仗,虽然有行军图,但山势复杂,各种小路岔路只有当地人知道,不会标在图中。
“常用的粮草路线都已画在行军图中。”李放话毕,见夏万神色一暗,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条道,是当年太武皇帝破狼谷关所凿,如今已废弃多年,道路宽阔,也不易被伏击,只是……”
“只是什么?”
“这条路需要翻跃鸣金山顶。”
鸣金山不算陡峭奇险,但只凭一个高字,就已经阻挡了大部分队伍行军的可能性。更何况现在已经入冬,山顶多雪,天寒地冻,穿少了衣物会冻死,穿多了又不利于爬山,是极考验体力和意志力的,太武皇帝开国之辛苦,可见一斑。
夏万沉默了片刻,叹道:“你是一路跟我打过来的人,知道我这几日在想的是什么吗?”
李放不解。
夏万道:“我十岁投军,至今已有三十余载,虽然读书不多,但自认领军之才不输林霸、潘瑀等老将军。可这些年,我虽赏罚分明,但军纪越加废弛。当年和万俟侯都在灵州交战,尚能集结数万人与我不顾生死,背水一战,如今别说死战,就是你说的翻山越岭送粮食,只怕也凑不出几千让我放心的人了。你说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李氏虽也是世族,但到底只是一方豪族,李放又是武人,不喜欢读书,自然不会有夏万想要的答案。他道:“将军与我三千人,我亲自领兵开这条路去。”
夏万摇摇头:“让傅旷派信得过的人去试试,万俟侯都主力还盯着狼谷关,你负责带人防备。”
打仗不仅靠人多,还需要良将,这是大雍和句黎这些年最大的差距。
句黎这几年良将频出,老一辈有呼延屠渠、万俟侯都,中间有乞伏磐沁、卜盖,年轻一辈有呼延鞮、呼延乞,再看看大雍这几年,老将去世,正当年如袁骁多是惜身只求无过不求有功之人,新人更是大族的纨绔子弟,有几个能拿出手的?
以至于如今想找人带兵,都得把任职郡守的李放喊来。纵是夏万这样身经百战、曾经气吞万里如虎的人,也不禁有些颓意。
*
元洵虽然和林乘风说了要入灵州,可具体怎么进去,却还没有主意。他从汪鸿那里听说了最新的战报,知道万俟侯都把灵州围的跟铁桶一样,就是想送信出城,十个里能活一个就不错了。
他围着行军图看了一上午没什么头绪,便让林乘风看看能不能从流民中找几个当地人,也许会知道什么小路。
林乘风走后,他用过午饭,正想着小憩片刻,却迎来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本来想亲自去拜见,一直没抽出空来,没想到你自己来了。”元洵笑眯眯道。
裴世臣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从袖子中取出一卷轴,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恭敬:“请陛下允许我展开它。”
元洵不知怎么的想起“图穷匕见”这个词。
裴世臣看出他所想,解释:“只是地图。”
元洵:“……荆轲献的就是地图。”
裴世臣无奈了,元洵才笑道:“和你开玩笑呢。你还是以前那样和我说话。”要是连裴世臣都因为身份对他改变态度,那就太没意思了。再说裴世臣也不是这种性格的人。
果然裴世臣也不是真的需要元洵同意,只在桌上展开卷轴,正是灵州城方圆百里地形图。
裴世臣开门见山道:“若想进入灵州,不能硬闯,只能出奇招、险招。”
“奇招是什么?险招又是什么?”
“自古围城是军队所为,民间商人逐利,私底下总会有些交易往来,陛下若是扮作黑市商人,交易完毕之后,可随其进入城中,此为奇招。”
“险招呢?”
“灵州辅城无终城背靠鸣金山,有一废弃粮道,是太武皇帝所开凿,山高路险,句黎人不知,陛下若不畏险阻,可翻山而入无终,此为险招。”
听上去还是第一个活命希望大些。
但元洵所想已经不在这个上,他想入灵州之事,只和林乘风说过,林乘风必然不会告诉裴世臣,那么就是裴世臣自己猜的。
他眼神冷下来,手扣了扣桌子:“裴世臣,你知道自古猜中君王心思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裴世臣脸色如常:“知道,食君禄,分君忧,助君建功业,名垂千古。”
板着一张脸,说的却是最狂妄的话,明明是自荐,却好像理所当然非他不可一样,这才像是裴世臣该有的样子,元洵忍不住大笑出来。
片刻才止了笑,道:“你太贵了,我没那么多钱。”这是在报复他之前说的,一千金一个主意。
“你有,”裴世臣道,“先欠着,十年之后再给我,不加利息。”
十年之后,明年能不能活过去还两说呢。
“麒麟甲可穿得习惯?”元洵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替我挡了一箭,现在收在箱子里,怕弄丢。”裴世臣答的也快。
“你也会弄丢东西?”裴世臣心思缜密,元洵感觉一切都应该在他掌控中。
“小东西丢过很多,只保留重要的东西。”裴世臣道。
元洵听了,沉默片刻,道:“可是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一个句黎人的后代。”
“但我给你机会,证明你的忠诚。”不等裴世臣辩驳,他已经接着道,“我要带兵翻跃鸣金山,你随军,即日启程。”
*
灵州城,郡守府。
“急报!急报!”斥候连入五道门,来到大堂。
“听到了,听到了,小声点!”屏风后走出一人,高大魁梧,身着布甲,脖子上扎了一根红巾,眼如寒星,薄唇微抿,周身透着杀气。
斥候跟他耳语几句,屏风后传出一个虚弱声音:“不凡,让他进来说话。”
说话的是风灵郡郡守兼灵州守将奚侃。
殷不凡是奚侃刚任命的校尉,闻言让斥候进去。
奚侃已年过花甲,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些日子连夜守城,更是憔悴,今日好容易得了片刻休息,殷不凡本不想让斥候打扰他。
斥候见到奚侃,行军礼:“大人,无终城守将梅定远请求援军,昨日万俟侯都派手下大将乞伏磐沁连夜攻城,西城外墙被破,梅将军带人血战,才把攻进来的五百句黎人打退,此战梅将军方死百人,伤三百人,现在城中男女老少皆战,也不过三千多人,若是句黎人再猛攻,只怕梅将军要顶不住了!”
殷不凡听完,立刻道:“我去支援。那些句黎蛮子想把我们周围的城池一个个拔去,等到最后,再全力围攻灵州!”
奚侃拦住殷不凡:“现在不知道援军情况,不能轻举妄动。你带兵出击,只怕被他们围点打援,反而白白丧失兵力。”
殷不凡道:“那怎么办?梅定远那怂包能坚持得住么?”但凡换个有血性的汉子,殷不凡也不会急着去支援。
“梅定远三代武将,为了他家祖上荣耀也得坚持住。”奚侃让人取来一把匕首和一枚玉蝉,交给斥候,“你告诉梅定远,再守半月,夏太尉的援军已在灵州城外,正在与万俟侯都交战。无终城若是守不住,就让他把玉蝉含在嘴里,自己用匕首抹了脖子,见他爷爷去吧。”
玉蝉在大雍常做墓葬品,放于死者口中,称作“含蝉”,代表着精神不死,羽化重生之意。
奚侃这么说,是叫梅定远守得住得守,守不住也得守。
斥候走后,殷不凡忍不住道:“句黎人把城外围的密不透风,我们派出送信的人一个都没回来,这不是骗梅定远吗?”
奚侃闭上眼睛道:“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用法,你还要再练练。”
*
无终城。
战火纷飞,一颗颗巨石被投石机由外墙投入,砸在城墙上,石板路上,屋顶上,轰隆一声,如晴天巨雷,木石四溅,周边哭声喊声惊叫声一片。
梅定远手下斥候跑过来报告,东南外城出现敌人挖隧道,他们打算用火熏退。梅定远三天没合眼,眼睛都开始放空,一直到他的长史用胳膊肘捣他,他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点头。
点完头,扯住长史袖子道:“你前些天说没到投降时候,现在呢?我都守了两个月了,援军进不来,吃的都没了,我都开始吃树皮了,总能投降了吧。听说陛下仁厚,不会迁怒我娘吧。”
周围人:“……”
本来哪个主将就算要投降,也是关起门来说,不然被听去告密,被处斩都是轻的。但梅小将军不一样,大约因为他天天把投降挂在嘴边,大家都习惯了,除了听到想把他打一顿,也没什么告密的想法。
还是长史有耐心,劝道:“奚大人的匕首还在府中放着呢,小将军再坚持坚持。看天这几日要下雪了,小将军实在饿了,就吃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