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该死!”那侍女见卿钰听完自己的话,霎时面如死灰,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闯了祸。
这侍女叫巧儿,其人却与名字不符,历来都拙手笨脚的。她本是其他宫里的下人,因为弄翻主子的脂粉吃了顿棍子,被贬入浣衣局之后,更是动辄挨打挨骂。是卿钰在偶然间将她救下,要到了自己宫里。
公主,就是她最大的救命恩人呀!
“是奴婢蠢笨!奴婢该死!”侍女已经哭得涕泪横流。
卿钰深深吸了几口气,思绪万千,浮现出从前种种——重康是不止一次说过,此生只愿和她相守。有他在,便不会让她担惊受怕,更不可能让她远嫁匈奴,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那些话,三三两两被自己的侍女听了去,再经她自以为是地修饰一番,传入皇帝耳中,自然成为天子心中的禁忌。
卿钰本就冰雪聪明,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天子,怎可能放任一个女子困住将军的羽翼!
卿钰绝望地闭上眼。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她曾娇羞万分地期盼着,此生能和他并肩携手。
春宜鼓琴,宜浇花;夏宜围棋,宜挥团扇;秋宜对月,宜折桂;冬宜玩雪,宜围炉……
但是,他岂能和她相守,在柔润岁月中被打磨温吞?她又岂能,再做着和他执手相看、莫逆于心的痴梦?
若非侍女有意夸大了说辞,若是……皇帝只当重康对自己是普通的倾悦。
若是一切能重来……依他的战功累累,圣上应当会成全他们,欣然应允吧?
良久。
“你出去吧。”声线平淡,无波无澜。
卿钰并非毫无怨恨,但眼下根本没了纠缠的力气。
天子座下、宫闱之中,原来……竟有这样多的身不由己。
半月之后,重康率领大军回到长安。
场面一如当初,帝后和文武百官都在殿前等待着他,卿钰也在其中。
她的身子在寒风中轻轻地发着抖,即便有手炉取暖,十指还是发凉发僵。
辨不清是身冷还是心冷,从稚嫩少女初初明了心意至如今,她已经等这刻等了太久。可当它真正到来时,所有曾经秘而不宣的期盼,都成为眼下凌迟般的折磨。
重康归来当晚,便迫不及待地来见卿钰。
佳人入怀,重康垂眸看到她挽起的发髻,是女子行了笄礼之后的样式。
他一时还没想到另外的可能性,只是问:“怎的没用我送给你的发簪?”那一日相赠时,他分明记得,她是喜欢的。
想了想,重康柔声笑道:“莫非,卿卿是在暗示我……要亲手给你戴上?”
多年来,他心心念念的愿景就在眼前,重康心中已将卿钰视作妻子。
他是真的,打了一场无与伦比的胜仗!
重康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只藏了许久的镯子。那镯子通体发着艳丽紫光,哪怕是在西域商人往来的集市上,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
美好,须得交付给同等的美好。
卿钰抬眸看着他,见他问完刚刚那句话,双眼炯炯放光,整个人都是掩不住的心花怒放。
这,可真真是最为残忍不过了——
对着一个深爱她的人,却要亲自去刺破他的满腔柔情。
他该如何的难以置信,又该如何的,痛彻心扉?
卿钰把头低了下去。她……根本不忍细看。
“前几日,圣上已为我和宁边侯赐了婚。”终于开口,是早已准备好的措辞。
她所说的前几日,便是他还在日夜兼程、赶回来见自己的时候。
卿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陈述直白不过的事实,“是我亲自求来的圣意。”
她的话音落下,重康瞬间就皱起眉来,似乎根本没听明白。
男人长指抬起她的下巴,用双眸锁住卿钰的面容认真看了一会儿,想找出她在与自己开玩笑的破绽。半晌,他才沙哑道:“你……说什么?”
卿钰没有再重复,只是将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与宁边侯,年岁相仿、心意相通。自从多年前在宫中见过一面,就一直暗通书信往来。我……”
她顿了顿,将声音放轻,像是一朵花将要绽放前的柔软。
“我心悦于他。考虑到婚期将近,今日过后……还请将军,不要再来找我。”说完这句话,她甚至还眨了眨眼。
“于理不合。”
“从前少不经事,言谈举止多有无知轻浮之处,已经过去的事情,还请重康将军,切莫再生误会……”
“够了!”重康根本无法再听下去,男人猛然捏住她的手腕,“少不经事、无知轻浮,请我不要误会?”
他的手指力道强硬,就连一字一顿地讲出那两个词,也满含切齿的味道。
“卿卿,是不是我事事都纵着你,才放任你可以不管不顾地与我开这样的玩笑,刻意编出这些话来气我?”他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卿钰撕裂,“你曾口口声声说过心悦于我,而今我才出征离开一年,你竟又说,与旁人情投意合?”
“从始至终,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卿钰挣扎着,想要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重康看见她略微痛苦的神色,顿时软了声线,“卿卿,告诉我,是我让你等了太久,才让你对我心生怨怼,对吗?
“……卿卿,好卿卿,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让你等了,好不好?”
言至话末,他已语带哽咽,“都是我不好,我也不该这样凶你,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不要因为置气,再这样取笑我了,好么?”
“我都已经想好了,过几日就当着众人,向圣上求娶……”
重康的心惶恐不安,乱得像平原跑马般不可收拾,他红着眼盯着怀里的人。
只要他的卿卿不再怪他,任何事情重康都会答应她。除了……她要嫁给旁的人。
卿钰却是将头侧过去,不再直面他。
少女深深吸了几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我说的,都是真的。”她顿了顿,“信不信由你。”
那句话,就是摧枯拉朽的魔咒。
重康早已不堪一击,脸色瞬间就晦暗下去。他松开捏住她的手腕,轻轻将卿钰的脸转了回来,然后看清了——在她眼眸的尽头,果真是,无爱也无恨。
只有一个,真实而无能的自己。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瞬间让重康溃不成军。
他自小荣华富贵,之后更是无数赞美与荣耀加身。重康还真的从未发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无能的一面。
对着一个不爱自己的女子,如此的,束手无策。
他整颗心都摇摇欲坠,混混沌沌里,重康又想起从前做过的那些梦。
从年少起,他便不断地梦到她。
行军途中,他也不断地梦到她。
这些年来,重康一直忍得半是欣喜、半是艰难。每每醒来身体发紧发疼,好几次把被褥都弄湿了。
连年出塞、带兵拼杀,他以为真的能把梦中的景象变为现实:能够与她共饮合卺酒,与她厮守至白头。
他不断写信给她,让她念他,却从未得到过卿钰的只言片语。
但如今他知道了,她没有回复,并不是因为羞。只是因为心上人,不是他而已。
原来……她会写信的。会同旁人尺牍传情、同旁人心心相印。
原来……全部都是黄粱一梦,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重康心中痛极,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密针孔,全都聚集在他脆弱的胸口狠狠扎个不停。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双手无力垂下,将卿钰整个松开。
他的喘息突然剧烈,等卿钰察觉到不对,重康整个上身都已低垂下去,好似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她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想要看清他到底怎么了,重康却挥开了她的手。
“你走。”
那嗓音极度嘶哑,说出那两个字像是用尽浑身力气。
“你走!”见卿钰还呆在原地,他奋力道,“走啊!”
卿钰心中惶急,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衣袖带到旁边的事物,将一个花瓶打翻。
四分五裂。
——可笑不可笑,那花瓶里面,还插着重康细致剪下、带进宫里来的腊梅。随着瓷瓶被摔碎,花枝也抖散一地。
可不正是……他的一厢情愿被戳破之后,碎裂成千块万块的那颗心么。
从头到尾,那么用力。
可是终究,不是他的花啊。
卿钰根本无暇顾及去看。她满心都是重康含怒说着让她走,可此处就是她的寝宫,还能走去哪里?少女胡乱想着、急急起身往门口跑去。
她该叫人去请太医!
重康的两只手撑在坐垫上,胸中有股腥甜之气、顺着咽喉不断翻滚上来,他一忍再忍,终是力不能及,突然就那样,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公主……”他的双眸、连同整个口腔都是一片赤红,“全是重康……对你一厢情愿、痴心妄想,过去种种,还请公主,与我两两……”
又咳出一口血来。
他本来想说的是,两两相忘。
可是啊,那两个字眼,实在是太痛了。怎么会那样痛,比把他的心生生挖出来都还要痛,他痛到只能不停地呕,唇舌间全是铁锈的味道。
他对她的情意,到底该如何两清?!
就算她能忘却,他又如何肯忘?如何能忘?!
这风日天地呵,从来就不将人放过。
一路坚定着行至今日,他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卿钰听得他断断续续的话,回头望去,就见重康的整个下巴已经全都是血。她忙不迭地又跑回他身边,脑子变成一团乱麻。
“你别再说话了……”她的泪落下来,双手使劲,想要把重康的身子扶起来。
可是,这次重康却狠狠推开了她。
在卿钰的呆呆注视中,重康用尽力气站了起来。他抓住袖口擦去脸上的血,没有再看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庞一眼。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外早已站满了侍女,听到二人争吵,众人正寒蝉仗马地候在外面。
此刻,见他孤身出了门来,战战兢兢地,纷纷将头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