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渐渐地,宋延嘉和她聊起书、杂志、编辑部。
她的话多起来,神色明亮起来。她专注地谈起生活,看着女孩。
边江越在余光里全部看见。
那样的生活曾经离他也很近的。
《去日留影》的编辑部最早在居民区的一座小院里面。民水,民电,租金仍然不菲。那时候夏行谦还没回来,光影杂志社尚未诞生,他们挂靠在主营业务毫不相干的国有企业下面,竟也诸事顺遂,在彼时百花齐放的众多出版刊物之间站稳了脚跟。
他是总编,也是杂志上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读者对他的卷首语情有独钟,也爱追他两月才得一更的连载。
两月一更是他这个大忙人的特权。
但哪怕两月一更,也时有拖稿惹怒责编、招致一顿“毒打”的时候。
责编是李雨薇。
有那么几次,截稿日就在眼前,边江越的连载还只字没写。
而李雨薇在他打完漫长的洽谈电话后,拎着喷香的饭菜进他办公室来——爱来自女朋友和小区外的宝藏小饭馆。
然后她陪他吃完午饭,笑眯眯地勒令他打开word文档。
午休两小时,他努力憋出三千字,她在沙发上午睡。
回忆竟仍未褪色。
一顿饭草草结束。
仍是夏行谦开车,把他们各自送回。
车程不短,女生们在后座午睡。
边江越在副驾上,一路出神,一路沉默。
汽车驶入海淀区的道路,窗外风景渐渐与他相互熟稔。渐又经过编辑部的新址,驶过了西四环的边界,他们又再相对陌生。
朴素的老旧社区大同小异,夏行谦在其中一处停下。灰扑扑的单元楼,边江越没见过。
李雨薇换过几次租屋,他有听说。
从前被素质参差不齐的舍友折磨良多,她最后到了这里。“老破小”至少不用合租。
除非有夏行谦一样的机遇,外地人漂在京城总是举步维艰。
几分冷暖,人各自知。
她们醒了。
宋延嘉陪着李雨薇上楼。
她们不要男人们跟着。
边江越在车里合眼,似小憩。
又念及那年订婚之后,他们曾用一笔高昂的首付,短暂换来过图纸上的小家。
可惜。
后来也如水中泡影,在阳光下轻轻地破裂,消失在人生这片无垠的海洋。
夏行谦送他回清和苑。
在下车前,边江越突然回过头,喊宋延嘉:“小作家。”
如意料之中,他对上宋延嘉略有惊讶的眼神。
边江越不以为意,神色温和而散漫。
“我的新书,可以请你给我一份书评吗?”
宋延嘉在怔神后微笑,说“好”。
“多谢你,Ludus。”他笑了笑,“一路顺风。”
推开车门,他去后备箱取出自己的小行李箱,洒然而去。
车里的人看在眼里,但不约而同地,他们不去提起那背影里微妙的变化。
宋延嘉抬眸,正对上后视镜里夏行谦的眼睛。
“下午还很长,”夏行谦问她,“打算做点什么?”
她买的晚上的票回家。
“打算去车站无所事事地坐一下午。”宋延嘉诚实地答,“……我很擅长无所事事。”
“而且……其实,我直接自己去坐地铁去也可以。”她知道他下一步该是送她,“或者坐公交?一个人在京城晃荡晃荡……我会觉得很有趣诶。”
她“嘿嘿”笑了一下。
这在夏行谦意料之外。他也没急着开车,将车熄了火,直言道:
“有点太冷落你。”
宋延嘉笑意自然,没有任何勉强的、遮掩心情的意思。
“您不必总这么周到,”她说,“尤其是——总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我。
“而且,我特别不希望您——为了让我方便,以至自己不方便。”
夏行谦仔细看着她的表情,思考了会儿她的话。
“不那么事无巨细——你会觉得这样更舒服一点,是吗?”
“是呀。”
宋延嘉笑着,身子前倾,正好攀在副驾的椅背上。他们的距离于是近了许多。
“如果您为了送我特地又去一趟车站,我就会忍不住想:这些时间是不是本来可以让您早点回家、好好休息?然后觉得不太好意思、不合适。毕竟今天我真的很悠闲,而您已经开了很久的车了。”
她念叨起这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喋喋不休的样子像只小麻雀。
夏行谦微一垂眸,便能清晰看见她抬起的眼睫,还有眼底盛住的天光。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等她说完,又适时回以她温然笑意。
“我明白了。
“但你的箱子实在很重——不如这样。
“我刚好要回东直门那边。今晚在公司附近的公寓休息。顺路把你送到7号线的地铁站吧,你去西站会很方便。”
他顿了顿,解释道。
“如果完全不管你,我也会过意不去。”
“那就——听您的。这样就很好!”宋延嘉诚恳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小麻雀大约没有这样明亮的眼睛。
夏行谦回敛心神,又听宋延嘉相当满意似的,做了总结陈词。
“果然还是要多说心里话。”她笑,“这样我们都不用别扭了。”
是。夏行谦心想。
作为经营管理者的他深知沟通的重要性,成长的经历也时刻告诉他关系需要坦诚以维系。
然而人在成长中不由自主地学会沉默,学会隐藏,学会伪饰自己。
只能徒劳羡慕还大方坦诚的人。
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