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元一这双尤似琥珀的眼睛,多年前一位替他看面相的老师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笑也似笑,怒时却含情。”
此时,他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医馆那位赵师傅。
竹镊从红线的喉间挑出一颗铜钿大小的栗子,喉头灌进一大片白芷茯苓的药香,让红线长舒一口气。
眼看着赵师傅刚把床榻边上的榆木托盘收起来,元一便凑到了姐妹两的跟前,朝红香递了一块打湿的白巾,一瞬不挪地盯着红线,笑说:
“这是哪里来的姑娘?我怎么看着这么面熟?”
“得了吧,你这一套哄别人的说辞,赶紧收起来好了,这是我阿姐,今儿头一次来永安镇,你能上哪儿见她?”
元一不往话头上接腔,拉了张高背椅凳搭脚一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有离开的意思。
红香见状稀奇了,一边扶着红线半身坐起来,一边递过去手里的白巾,让红线擦了擦被冷汗浸润的掌心。
“你来找赵师傅讨药的么?挨了老太太一顿好打,背上皮肉是不是开了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么大清早的,你怎么知道老太太打我了?”
“还不是我家——”
话头刚开,红线赶忙捏住了红香的手臂,红香嘴唇开合两下,总算没将她的名字供出来,道:
“我家主顾多得很,随便哪一个都要来讲一讲你的糗闻!”
元一悠悠地笑了,朝红线瞥了一眼,见红线两手收回去卷着白巾,也不点破,目光随即挪到她银白袄夹靠近脖子的纽扣上,笑意不禁更浓,打趣道:
“只说我的糗事有什么意思?你看你阿姐,纽扣都配不上一个齐的,是不是也要挨你的笑?”
红线顺着元一的目光低头往自己窄领上一瞧,果然见领子上空了一个纽门,下面所有的牛角扣都错了位。
红线没说话,一张脸又涨得通红,元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
“红香,这真是你亲姐姐么?脸皮竟然比我家轻纱还要薄,快请赵师傅拿根银针来,往她脸上一戳,恐怕就能淌出满地的血!”
“没大没小的!”红香大骂。
几人说话时,嘴里涌出雾白色的热气,屋内虽然没有生火,红线也不觉得冰冷,笑着看红香追逐元一打闹,作势要拿椅子砸了元一的脑袋。
元一没有求饶,一个劲地围着圆桌躲,脸上又是一副欠揍的模样。
赵师傅进来时和元一撞了个满怀,扭头见红香高举一块小板凳,顿时捂住脑袋,高声讨饶。
元一将他扶起,笑道:
“赵老三,多年前你也算是响当当的一代宗师,怎么怕了红香这么个黄毛丫头?”
红香一听,气得就要将板凳往元一身上抛,元一却赶忙推赵师傅挡在身前,伸手往赵师傅怀里送了张帖子,忙道:
“记住了,我在府里恭候您的大驾!”
说罢,一溜烟地出了门,生怕红香再追上来。
红香面色古怪地看看赵师傅,又看看元一跑离的背影,蓦地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
“我说怎么介绍了这么多个姑娘元一都看不上呢,合着他是喜欢赵师傅你啊!”
眼看赵师傅一张脸铁青,红线忙不迭地开口: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红香却唯恐天下不乱,拍了拍赵师傅的肩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赵师傅叹气,从怀中将元一刚刚塞的帖子拿出来,厚底封面以绛红色做主调,正中央用金线绣了一个大大的“安”字。
赵师傅将帖子递给红香,无奈道:
“过两日是他的生辰,不过邀我过去喝杯酒罢了。”
红香没有打开细看其中文字,将厚帖拍在桌上,颇有不忿:
“好一个没良心的猪肝羊肺,怎么说我们两家也是同一个谱子上出来的亲戚,这帖子单给你发,却不朝我和姐姐手里送,前几年读的书都让他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完,便扶着红线起来,大咧咧出了门,说要找元一算账。
留赵师傅在她们身后大喊:
“还没付钱呢!”
姐妹两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一线牵门口去,路上和摊煎饼的王婶煮饺子的孙爷大声招呼,还没等进到屋里,整个镇子的人便都知道红香家来了个面比雪白,唇似梅红的姐姐。
红线对此一无所知,进到屋内,径直朝自己榻上一躺,一日一夜未歇的疲惫瞬间卷到她的脑盖,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就此睡去。
再睁眼时仍是白天,窗外的雪变得更厚了。
冷意从窗缝中钻进来,一张绛红色的厚帖子安安静静的放在床边矮凳上。
红线将帖子打开,齐整的小篆写了她的名字,恭而有礼地请她在十二月十八日往永安侯府中一叙。
拿了帖子往院内堂中去,红香却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皮肤麦色的少年背着一篓木柴堆在角屋。
“阿饱。”红线叫他的名字。
阿饱回身一望,见是红线,老老实实喊了一声:
“大小姐。”
红线没往名号上多做纠缠,知道阿饱向来是这个性子,便上前两步,问道:
“红香呢?”
“二小姐早就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