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点点头,又问:
“红香说你回去祭祖,还要两日才能回来,怎么今日回来得这样快?”
阿饱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小姐,我已经去了七日,算不得快了。”
“七日?”红线一怔,问道:“今日是几月几号?”
“十二月十八。”
这一觉整整睡了两日,院中枝桠上的厚雪已经结出几只冰凌,短垂在苍色的树枝下,红线抬头看了眼天色,连忙进到屋里换了身银白色的皮裘小袄,踩着霜雪出门。
永安侯府占地数百亩,正中大门进去,却没两个小厮带路,红线拦下路过身边的一位嬷嬷,问了鹤望楼的位置,便只能自个儿摸索着过去。
一路假山假石铺得颇有章法,影壁和廊道布置得也十分别致,只是小路旁的绿松和树丛长得有些杂乱,有的被厚雪压下一大片,也没见人来打理。
红线想起红香说的那句——“永安侯府中的积蓄都要被他败光了!”
霎时了然,心中便觉得妹妹说得果然不错,这座庄子虽然够大,现在花费的人力物力却不算很多,和那日自己扒着墙看到的一面风光景色背道而驰。
出神走了片刻,四处的屋舍却越见越少,厚雪踩下去,漫过了小靴的靴头。
红线环顾四周,默念起刚刚嬷嬷指路时说的话:
“过了这条长廊往右拐,见着一棵大绿松便向左走,然后直走二十来丈,再向右……向左……向……”
红线停了步子,茫然站在雪中。
放眼是一片银装素裹,身前身后都看不见屋檩的影子,更别提活人的踪迹。
偶尔有冷风刮着红线的两鬓疾飞而过,声音送到耳朵里,倒像是婴儿的啼哭。
天地渺渺,大风厚雪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扑通!”
沉闷的响声敲碎一片寂静。
顺着声响回头望去,一张硕大的红布盖在不远处的空场中央,时不时地随风漂浮起落,茫茫雪中一点红,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红线朝红布靠近两步,脚底却猛地一滑,险些栽倒在地。
一颗悬跳的心还没落回肚子里,等红线看清那张红布下的脑袋,差点又把自己的眼睛给瞪出来。
那哪是什么红布,却是元一穿在身上的红袍子。
中央的空场干干净净,陷进周围一片厚墩墩的白雪中,红线原来以为此处是仆从们打扫得勤快,才没有被大雪掩盖,谁知这地方竟然是一池结了冰的清泉,雪花落在冰面上,便像棉絮一样印刻进薄薄的浮冰中,开满在她的脚下。
难怪脚底生滑。
“救……咕嘟咕嘟……救……咕嘟……救命!”
元一一颗脑袋在碎裂浮冰的水下浮浮沉沉,仰着脖子吐水泡,活像这泉水里养出来的一条大鱼。
红线不敢耽搁,忙要往他身边去,冷不丁地滑倒在地,一张被冻得红彤彤的脸毫不留情地磕在冰面上。
左耳重重地一声嗡响,红线倒在地上,只觉得天地刹那间倒转了个头,处处都是蜂鸣般的震动。
顾不上脑袋里的一阵晕眩,元一还在不远处呼嚎,红线撑着两手勉强直起半个身子,好不容易能看清腊梅树上的几处殷红,却又听到身下传来细碎的“嗞嗞”声。
红线低头往下看了一眼,原本磕红的那张脸刹那间吓得苍白。
浮冰在她的两手掌心下破绽,裂痕像藤蔓一样朝四周延伸出去,红线微微牵动了一下左腿,冰裂的声响便劈里啪啦地鸣叫。
红线不敢再动。
“救命……救……”
几番折腾,元一的叫喊声越来越弱,冷冽的冬日下,他的脸色已然像焉了的芹菜叶一样发青发黄,丝毫没有往日里的丰神俊朗。
红线回望一眼元一,又看了看自己身下,一抹脸上涕流纵横的泪水,咬了咬唇,挣扎着往冰泉外面爬去。
元一眼看着那身银白色的皮裘小袄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和四周白雪融成一片,再也看不见身影,心中一沉,连带着手上的力气也散了七分,竟任由冰水顺着他的鼻腔灌进去,没下去半个脑袋。
“哒哒!哒哒!”
手腕粗的树枝敲在脑袋边上的冰面,让元一几乎就要合上的双眼勉强又撑了两下。
“抓住!抓住啊!”
红线在浮冰外匍匐着身子,抵着长枝送到他的面前,奋力大喊着。
生死一线中,元一费劲地抬了两只胳膊,紧紧抱住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由红线缓缓将他拖出水中。
额上打了水的头发从发冠中散出几缕,零零散散地贴在元一两鬓,元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却觉得身体依旧像坠在水中一般沉重下去。
“祖宗!我的祖宗啊!”
刘婶带着一众仆从忙忙奔来,见着了元一的落水狼狈样,心里也像绑了石头一样重,几个人咋咋呼呼,却又不敢靠冰面太近,好不容易催了几个胆大的,小心翼翼地才把元一从冰面上慢腾腾的扶出来。
刘婶自然是少不了一通念叨:
“我的小祖宗,每年生辰你都要往这池子里来捞鱼,往年也就罢了,今年这么大的雪,又结了那么厚的冰,都以为你会老老实实守在鹤望楼里喝热酒,怎么性子还是这样倔,这条鱼就偏捞不可?”
元一扯着嘴角笑了笑,一手搭在小厮肩膀上,腾出另一只手轻飘飘的挥下,示意刘婶不必再说。
刘婶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嘴皮子却依然动个不停,说了一些让老太太知道又要扒皮,或者让地下的老爷知道九泉不瞑之类的话。
在这样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元一忽然想起什么,用最后的力气撑在小厮的身上,勉力回头望去。
一身银白色的小袄依然在大雪中茫茫立着,两人隔着一块硕大的冰泉,元一早就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看见她脚上的一双青色软皮靴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