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病逝了。”
只说了一句,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从眼瞳中跑出来,滴落进青玉瓷杯中还腾着茶烟的清水中,溅开一滴又一滴的涟漪。
姑母了然,等红线哭得差不多了,才问:
“红香不知道,是不是?”
“是。”
“委屈你了。”
姑母将自己的茶杯递到红线面前,换下她那杯已经落了泪水的小芽茶,倾进瓷海里,又满上一杯新的。
“昔年大哥将你交到我手上时,你才是刚过我膝盖的孩子,如今眨眼十八年,大哥不在了,嫂子也不在了,世上唯有你和红香淌着一样的血,又有什么信不过的呢?”
“姑母,红香对我很好,我只是担心毁了她在永安镇积攒这么多年的声誉。”
“这些子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又不是你的错,如今律法清明,难道嫁过五次的寡妇就要被送去蹲大牢么?”
姑母把着红线的双手,苦口婆心:
“我知道你从小性子软,往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是你姑父的安排,又或是为了嫁娶的过礼,只要是为了这一大家子好的事情,你没有不应承下来的。”
“如今年岁已及二十三,家里该走的走,该散的散,连我这不中用的都跑来山里敲木鱼,你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呢?是时候该为自己想想了。”
红线喃喃:
“为自己想想……姑母,我这一生所求不过父母安康,姐妹顺遂,再没有别的好想……”
“嫁人把你脑子都嫁出去了么?”姑母眼睛一瞪,随即想起自己背后即是神佛供香,默默敲了两下木鱼,念了几句心经,这才又恢复脸上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道:
“且不说别的,你这一生连一半都没有走到,已然草草婚嫁五次,难道还要有第六次,随意听听谁的劝,便结果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么?你便摸着自己的心坎儿问问,到底有谁是你自己钟意的?”
红线不语,只是红着眼眶呆呆看向杯中清茶。
姑母轻轻叹出一口气,又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才道:
“罢了罢了,不说那些扫兴的事。”
“既已来了,便再好好待上几日,过了新年再走也不迟,算起来你与红香,也有十来年没在一起放过花灯了。”
红线点头,道:
“这次来看望姑母,便是想叫姑母和我一起回去,人多也热闹些。”
姑母摇头:
“你这一生才开了个头,我这一生却已决计托付给青灯古寺,越是热闹的地方,倒越是惹我憎恶了。”
姑母顿了顿,斟酌片刻,又道:
“你若有心……”
话说一半,姑母忽地止住口,摆了摆手,捻着佛串转过一轮。
红线纳罕,知道姑母向来没有什么忌惮的事情,忍不住问道:
“若有心,便怎么了?”
姑母笑笑,道:
“本想叫你有心,便替我留意永安侯府,一个名号‘元一’的小子,若有苦难,帮衬帮衬,转念我便想起,依着你们两这大相径庭的性子,该是只有他帮衬你的时候,若遇上要你帮衬他的时候,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红线一怔,蓦地想起那日在长廊间跟了一路的灰暗影子,忍不住问道:
“姑母认识他?”
“一个朋友的血脉。”
姑母重新拾起木鱼敲,笑笑:
“是我老糊涂了。”
“姑母要小瞧人了,我就这样一无所能?”
老妪哈哈大笑,便扯着红线的手,又念叨了几句家常,三两句话过后,天色便暗沉下来,红线见怎么都劝不回姑母,只好起身辞别。
寺中大殿人烟少了一大半,红线等了半炷香的时间,依旧没有见到张小草的身影,便一个人往附近转了转。
大殿两侧各有小房一间,小房两侧又用板壁围了个圈。
沿着板壁走了约莫数十步,便有金漆小篆刻在墙上,红线伸手,墙面凹凸不平,金煌煌的漆字下是铜山寺每间山庙的名称,山庙之下又写了方丈及管事的名字,再往后排,便是密密麻麻山间居士的姓名。
找到“悬山寺”这三个大字时已然走到了板壁尽头。
红线轻声将数十个名字念过,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已经要蹲下身来才能看清金漆所写。
“周望兰。”
天边一群飞鸟归巢,从郁郁林间扑腾着翅膀振出,惊落几片枯叶。
红线右手停在姑母的名字上许久,突然想起那晚在永安侯府中,不甚清醒的老人口中念叨的两个字——阿兰。
怔在原地片刻,忽听有人在背后叫自己的名字,红线刚要起身回望,不料才蹲了这么一小会儿,腿脚已经酸麻,膝盖还没直起来,就跌倒在地上。
斗篷褶了一地。
“到底是锁在大宅子里的人,身上穿的用的虽然都是顶好的,人却没个神气,整日里胆胆怯怯的,留这么个没意思的人在你府中做什么?”
“说她没意思,你又何必把着她的手互称姐妹?”
红线两手撑在地上,一眼便瞥见大殿门前一角火烧似的红袍,和张小草相对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