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那男孩迅疾地游过他身旁，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的时候，哈利一瞬间醍醐灌顶了。

那绝对是如假包换的德拉科。他的目标是那样明显，眼神是那样恳切。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他是为赫敏而来。他眼里永远都有她——只有她。

哈利忽然想起发现黑魔标记的夜晚，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德拉科护住赫敏的样子。

那样决绝的表情，毫不犹豫的动作。同现在如出一辙。

此刻，这心无旁骛的男孩发扬了他一贯的作风，径直冲着赫敏游了过去，并且难得地抛弃了智商，笨拙地企图用手去解决那些绳索。

能看到德拉科这样犯蠢的模样，也不枉他走这一遭了。哈利忍住自己心头古怪的笑意，心领神会地游动过去，重重地拍了拍德拉科的肩膀——把那濒临疯狂的男孩吓了一跳——往他手里塞了块岩石。

“哈利！”德拉科这才发现身后的黑发男孩。他看了看自己手中尖利的岩石，明白了。他闷声闷气地说了“谢谢”，开始颤抖着手，用岩石一下一下地切割那些绳索，生怕把他的女孩给弄伤。

哈利吐出一串气泡，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去找一块新的尖利的岩石去了。

这时，好管闲事的人鱼们聚集过来。他们似乎发现他并不是勇士之一，于是拦住了德拉科，不许他割断绳索带走赫敏。

是啊，也许只有勇士才可以把人带走。但他可怜的赫敏，没有勇士会来救她的，德拉科苦涩地想。

她只有他。

德拉科无暇猜测那些人鱼的悲欢和想法。时间正在一分一秒过去，泡头咒是有时间限制的，他不能耽搁太久。

于是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拿出腰间的魔杖，强硬地指向人鱼，藏起自己的害怕无助，拿出自己的冷酷无情，冷冷地看着他们。

“让我们走。”他威胁道，尽管知道他们听不懂，“或者我把你们变成霍格沃茨餐桌上的一道汤。”

人鱼们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场景。他们擅水，但他们害怕魔杖。

他们虽然不通人类的语言，但他们通晓人情。他们从这半路杀出的男孩的目光里看到某种鱼死网破的决心。

这个男孩的灰色眼睛里有一股疯狂，有一种灼人肺腑的力量。

迟疑了几秒钟后，他们四散开来，害怕地看着那男孩。他们窃窃私语，看着他狠命地用岩石的尖利一侧，一下下将绳索砍断，试图砍断自由的束缚，砍断命运的不公，砍断阻碍他和她的一切屏障。

绳索断开了。德拉科慌忙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孩，唯恐她随着水流飘荡离去。她全无意识，身体偎在他怀里，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就像曾经清醒时那样依赖着他。

没错，是她。他放下心来，同时也回过神来。当理智重新回到大脑里，他感受到泡头里的空气正逐渐稀薄——他必须要立刻回游。

他将魔杖放回腰间，又对哈利说了一句“谢谢”，艰难地笑了笑。

哈利对德拉科点点头，挥挥自己带蹼的手，示意他快走。

围观德拉科的举动不免令哈利心情激荡。

在这严寒刺骨的黑湖里，他意外地发现了德拉科潜藏心底的炙热情感——通过某种疯狂暴戾的形式得以展现——几乎把这冷水烫得沸腾起来。

这很罕见。这样一个极度厌恶风险的斯莱特林，一个经常板着脸教育他的早熟男孩，竟然可以为了一个人打破常规到如此地步、慌乱到如此地步，非常非常罕见。

这完全震碎了哈利以往对他的认知。他知道德拉科喜欢赫敏，他一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从未想过这样赤诚热烈的情感会在一个斯莱特林身上如此深刻地涌现出来。

长久以来，很多人都问哈利，为什么会同德拉科这样一个斯莱特林做朋友，此刻他似乎找到了最终的答案——那表面冷淡的男孩内心并不冷淡，而是深埋火种。

而现在，火种的火星溅到了哈利身上，给他带来了点灵感。

哈利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魔杖，如同德拉科那样，对那墨守陈规的人鱼首领毫不客气地说，“让我带剩下的人质走，否则我要把你们变成鱼汤！”

那人鱼首领尚且因为德拉科的举动惊魂未定，早就不再哈哈大笑；此刻，人鱼首领看到哈利有样学样，又听到哈利的话语，顿时面容扭曲。

德拉科已无心在意身后哈利的动作是不是过于鲁莽。

他眼睛望着上空，搂着女孩的腰，企图尽快浮游而上。

他必须要快点，再快点，趁空气还没耗尽。她得平安无事。

他确定他们还处在极深的水下——漆黑的水面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多么疲惫啊，他经历了湖里的那一切艰难险阻。他本不该在这里。他不是经验丰富的勇士，他只是一个全无准备的看客，一个绝不肯让自己身处险境的胆小鬼而已。

可他不能休息，他亦无暇恐慌。在他不能呼吸前，他得做完最后一件事：把她送上去，送到光明的湖面，远离黑暗的湖底。

泡头正在摇摇欲坠。德拉科承认，他不是泡头咒的大师。学这个不过是为了教一教哈利而已。能撑到现在，已濒临极限。

况且，他前进得比来时要慢。归程的途中，他手上带着沉睡的赫敏，重吗？不重。

那是世上最甜蜜的负担，是他绝不会撒手的执念。

泡头中已经空气稀薄。他像是自不量力的初学者，预备登上雪山之巅。

当他的肺部承受力到达极限的时候，德拉科终于看到了颜色越来越浅的水面。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高举双臂，猛地把他的疯狂执念给推上去——那甜蜜的棕褐色长发离他而去了——泡头在此间云飞烟灭。

一瞬间，那些幽暗记忆席卷了他。

德拉科记起了在水箱里呛水的感受。无助、无力、令人恐惧。所有残存的意识都消散了——只剩下真实的窒息感。

他眼中涌出热流，可那点温热气瞬间被寒凉吞噬，渺小得不值一提；正如他，也要沉入这绝望的黑湖，化为沧海一粟，再也无法挣扎。

他疲惫不堪、万念俱寂，向湖底沉沉落去。

赫敏睁开了眼睛。

前一秒，她还站在麦格教授的办公室里，被邓布利多教授用魔法催眠，沉入了温暖的梦境；下一秒，她陡然清醒，打了个激灵，发现自己置身于冰寒彻骨的湖水里。

她的脑袋浮出水面，听见高处的看台传来遥远的欢呼声。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湖面上上下浮动，内心惝恍迷离。

一瞬间，她来回张望——救她的勇士呢？

这时，零星的回忆逐渐浮出水面——似乎刚刚有一股力道将她推了上来。

是梦，还是幻觉？这时，她眼尖地看到湖水下方有一个昏暗摇曳的虚影。

似乎是一个人形。赫敏想，手臂在水中摆动着。透过剧烈摇曳的湖波，她看到了隐约的白衬衫和黑长裤，以及一星半点的金色。

刹那间，她猛然记起，醒来的那刻，的确有一个人曾用力向上推过她。

那人究竟是谁？

那绝不该出现在湖水中的金色是——

一股熟悉感令她迷惑，一种可能性令她恐惧。

赫敏睁大了眼睛，在湖面吸了一口气，捏着鼻子冲下冰冷刺骨的湖心。

猛然间，她看到了令人恐惧的真相。

在水中漂荡的铂金色的头发，苍白无助的脸，紧闭的双眼。他带着令人心痛的凄凉的美感，带着奇异的麻木的微笑，随波逐流，身体正在缓缓下坠。

那不是什么该死的勇士！赫敏惊讶地睁大眼睛，湖水把她的双眼刺激得酸胀不堪。

是德拉科——那个仅凭目光就能随意折磨她内心的混蛋。

是她心中一直默念的人。

不——她不敢相信，这毫无道理。

他害怕水啊——害怕到在黑湖底的寝室失眠！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天呐！她在心中凄厉喊叫。她迅速划动手臂，急促地向下游去，游到他身边，游到他面前。她用双手摇晃着他的肩膀，想要让他睁眼看她，想叫他清醒过来。

德拉科已经处于溺水的边缘。大脑缺氧的感觉、不断呛水的恐惧加上体力耗尽的空虚，令他连抬手都感觉很困难。

在下沉前，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是——她浮出了水面。

真好，她没事。

他微笑着，闭着眼，缓缓在湖中下滑。他的身体在刺骨的湖水中已经麻木不堪，这寒凉深入骨髓，渐渐让他感到些许温暖。

幻觉就是这个时候产生的。

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手臂围住了他的脖子，一个柔弱到令他心颤的东西触碰到了他的唇、撬开了他的齿——有人在为他渡气。

他可能遇到了神迹。

没有人可以救他的——怎么会有人救得了他？

那个糟糕的、阴暗的、冰冷的、麻木的他。

身在湖底的他……身处炼狱的他……身入深渊的他……

他很疲惫。他勉力睁开眼，想要劝那试图救赎自己的人放弃。可浮光掠影中，赫敏明亮的眼睛正担忧地注视他。

喔——他的赫敏。

他的秘密。他的幻想。他的执念。他的一点冒傻气的贪恋。

她的嘴唇正衔住他的嘴唇，一股氧气传入他口腔中。他又能呼吸了。

是她。她眼里闪着柔波水光。

他救了她。她又救了他。

他们在这凄冷黑暗的深湖中安静亲吻着，用一种生死相依的方式。

这一吻持续了不过短短几秒，但却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仿佛一切都停止了，这世上只剩下他和她，对视着，亲吻着。

他们下坠，下坠，不断下坠。

坠入深渊，坠入黑暗，坠入爱河。

德拉科呼吸着她唇齿间的气息，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固执的女孩，她偏偏要回来找他！

她让他活了过来；他也绝不会让她有事。

德拉科灰色的眼眸不再黯淡无光，而是流露出一丝明亮的浅淡笑意。

氧气让他恢复了思考能力，他终于有力气去摸腰间的魔杖了。他搂住她，无声施了一句咒语——他们从水底向上冲，跃出了水面。

原来，获救竟这样简单。德拉科迷离地浮在水面上想，只差一步，只差她迈向他的一步而已。

看台上已经人声鼎沸。

西里斯·布莱克的头发已经全被打湿了，他趴在台子上俯身向他们伸出手来，先帮他把赫敏拉上岸；再是德拉科。

“哈利在哪？你看到他了吗？”西里斯急切地问自己的便宜外甥。

“他在后面，很快就上来了。”德拉科战栗着说。

西里斯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个蠢货，斯莱特林大情种！”他大笑着把湿淋淋的少年拉上来，对他吹了声口哨。

德拉科颤抖着站在冰冷的空气中，皱眉瞧着西里斯揶揄的表情，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看透了一样。他没好气地回嘴：“闭嘴吧你——”

然而，他没时间再对西里斯吐出什么激烈的反驳之辞，因为庞弗雷女士忽然大惊小怪地冲过来，挡在周围人前面，为他披上了厚厚的毛巾和毯子，还往他嘴里灌上了火辣辣的提神剂。

一股热气猛然从他的耳朵里冒了出来，消散在湿冷的空气里。

“西弗勒斯前不久改良了它，不会连续几小时冒烟了。”庞弗雷女士喜孜孜地说，“只用冒一次烟就可以了，他可真是心灵手巧！”

“真高兴知道这个好消息。”德拉科哆哆嗦嗦地说，“谢谢您。”

突然的温暖使得德拉科发现，他现在究竟有多冷。他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打哆嗦。裹着大毛巾的赫敏冲过来，抱着另外一条干爽的毛巾，又给德拉科多披了一层。

可德拉科还是在发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然跳进了黑湖，整整一个小时都在无边无际的可怕的水中挣扎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她的。

看着他可怜的样子，赫敏难过极了。她把自己连同毛巾一起给他披上，用一种心痛的语气问他，“你——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不是不会游泳吗？你不是一直害怕水吗？你是不是疯了？”

“我当时没想太多。我只顾着找你了。”德拉科打了个喷嚏，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冻得发青。

“我只是作为克鲁姆的珍宝暂时留在水底，他们不会对我做什么的！”赫敏皱着眉，瞧着他的脸，依旧没有松开手。

“不！不！他们必须要知道……你是我的珍宝……不是他的。”他牙齿冻得咯咯响，脸扭曲着说，“我答应过你，让你被抛弃在原地的事，是绝不会发生的……绝不！”

他在魁地奇世界杯那天晚上答应过她的。

她说，被抛下的滋味很糟糕……她讨厌那样。

一个马尔福对于该握住的，不会轻易放手。他对她，不会轻易放手。

“你不是明哲保身吗？你不是反复斟酌吗？你不是自私自利来着吗？”赫敏瘪着嘴，忽然觉得自己被他狠狠地欺骗了，“你不是对人不信任吗？你不是不高尚、不慷慨、不无私吗？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你——是不同的。”他固执地小声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赫敏带着哭腔说。

她眼里有一种极致的痛楚，混合着极致的感动。她正在难以自抑地流泪。

他看到她流泪的样子，顿时心慌起来。他再一次放弃了自己的骄傲，挣扎着说，“我很抱歉。因为我说错的话、做错的事。我不该惹你伤心。我会试着去改的，好不好？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不，德拉科，别再说了……我只是放不下架子……我太蠢了……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她抽抽嗒嗒地说，用双手抚摸着他湿漉漉的脸，在大庭广众下一连亲了他额头好几次，然后紧紧地搂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啊……青春……”一旁的庞弗雷女士用梦幻般的表情擦拭着眼角感动的泪花。

“梅林在上，我再也不会说德拉科·马尔福冷静淡定了，看他跳水那劲儿！”赶来查看情况的金妮大惊小怪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回荡着，“那些斯莱特林都被吓了一跳，赫敏，你真该看看他们的表情！”

“德拉科他这就是纯纯的犯傻。我们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何苦跳到湖里去挨上一小时冻？”旁边的罗恩无奈地围着一条厚重的毯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亏我还以为他比同龄人成熟，现在看来，他同哈利的傻气有得一拼！不不不，珀西，别这样！别过来，放开我，我没事！”

没过多久，比赛结果就出来了。

哈利由于救了两个人——罗恩和芙蓉的妹妹加布丽——被额外增加了分数，与塞德里克并列第一。

芙蓉中途失败、克鲁姆本场弃权，分数一下子被落下很多。

德拉科虽不是勇士，但其救人的做法同哈利一样，体现了霍格沃茨的勇士精神和高尚的道德风范，邓布利多为此给斯莱特林加了50分。

斯莱特林原本嘘声一片的看台上顿时传来一阵欢呼声。

“真有你的呀，哈利！还有德拉科！”罗恩在喧闹声中扯着嗓子喊，在珀西的热切拥抱里像一只鸭子那样胡乱扑腾，“原来你俩不是犯傻，是在表现道德风范！珀西，求求你了，放开我！”

赫敏并没有在意身边的这一切。她没有在意身边人的谈话，没有在意巴格曼被魔法放大的声音，更没有在意远方高台上的喧嚣。

她只在意她搂着的冻得脸色发白的铂金男孩。

她再也不想松手了。

当一个人愿意克服自身最大的恐惧，甘冒生命危险，只为去救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之间曾经的那些别扭和矛盾都显得渺小如尘了。

是啊，他从来都是明哲保身、反复斟酌、自私自利，也从来都不高尚、不慷慨、不无私，更谈不上博爱。他从来没有对她掩饰过这些。

他的内心世界从来都狭窄不堪。他从来都带着偏见、怀着傲慢，他对很多人都冷淡无情。他难以向别人敞开心扉、投去信任。他冷静的面具下藏着疯狂，他表面克制的性格里存在着令人气恼的堪称混蛋的部分——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无情过。他狭窄的世界里，从来都有她的一席之地。他试着向她坦诚自己，他告诉了她那么多秘密，他从没欺骗过她。他一次又一次地毫不犹豫地救她。

他从来都偏爱着她——抛弃了他所有的原则——丧失理智又竭尽全力地偏爱着她啊。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傻瓜……”她抚摸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把点点滴滴的吻印满他的脸颊。

“是啊，我是。”他发着抖，在她星罗密布的吻中奋力微笑着，像是得到了此生最大的奖赏。

在赫敏·格兰杰模糊的视线中，有三件事她非常确定：

第一，德拉科·马尔福依然是个混蛋。

第二，德拉科·马尔福同样也是个傻瓜。

第三，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混蛋加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