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位了不起的西里斯·布莱克，他曾活在比德拉科那七年时间跨度更长的十一年的无间地狱里，却没有打算靠任何人来获得救赎。

尽管阴霾笼罩，他打从出狱的一开始，就尽力地去用饱含生命力的热情态度去对待这一切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竭尽全力地去爱护他的教子——尽管他并不是个很有经验的成熟的监护人——没人怀疑他的热情和诚意。

他甚至还要反过来劝德拉科抓住时机。

时机。

——当下的每一秒，都将会是你未来回顾过去所发现的最好时机。

这句话，无比正确。

“西里斯·布莱克，你绝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希望——”德拉科忽然感慨道，“假如我能早点儿认识你，假如你能早点对我说出这番话来——也许就能少些遗憾了。”

前世，他曾经在犹豫、盘算、权衡中，错过了多少次他自认为不够完美的时机呢？他已不敢去细想。

假若那时，他抓住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不太完美的时机——哪怕抓住一次——而非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会不会——

“现在也不晚啊。”西里斯瞥了他一眼，语气轻松地说，“小小年纪，别总是那么老气横秋地说话！抓住当下的时机，趁你的遗憾还没有变得更多以前。”

他耸耸肩，用那双并不冷漠的灰色眼睛注视着德拉科，满不在乎地说，“你知道，即使你跟父母闹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布莱克老宅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哈利一定会很高兴有你作伴的。不用担心生活问题，我会资助你的。”

这下，德拉科的表情变为了深刻的惊讶。

西里斯·布莱克这样的人，竟然愿意对一个马尔福伸出援手？

前几天，西里斯不是还曾下意识地怀疑过他的居心吗？

此刻，这信任竟然来得如此轻易？

他难道不怕自己这个马尔福，会去布莱克老宅里捣捣乱吗？

又或者——

德拉科皱起眉头来，挺直腰杆，傲然地说：“假如你是想要进一步表达你可悲的歉意，我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施舍——”

“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也别拿这样的语气说话。这并不是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更不是为了给予施舍，而是为了延续某种善意。”西里斯微笑着说。

“我不明白你这种善意从何延续而来。”德拉科板着脸，内心却有所松动。

“从前，我离家出走的时候，我的舅舅——阿尔法德·布莱克——曾资助过我——”西里斯满怀深情地说。

“阿尔法德·布莱克？”德拉科觉得这名字有些陌生，“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博洛克斯·布莱克和伊尔玛·克拉布的次子。”西里斯感慨地说，陷入到了回忆里，“哦，你不知道他是很正常的。如今，在家族挂毯上是看不到他的名字的，他当年就是因为资助我这个离家出走的外甥而被家族除名了，和我的名字一样，变成了一个烧焦的小洞。”

“哦——我该对此表示遗憾吗？”德拉科冷哼一声，垂下眼睛，藏起了眼睛里的动容和不安。

“我们都没觉得有多遗憾，我们为自己的名字逃脱了那个该死的挂毯而感到庆幸。”西里斯倨傲地说，瞥了一眼身边那个表情倔强的少年，“我——感念这份善意，并且，作为你的远房舅舅，我愿意把这善意传递下去，只要你开口。”

“我可不想步上你们的后尘，变成家族挂毯上另一个烧焦的小洞——亲爱的舅舅！”德拉科嘶嘶地说，假装对落在地面上的一只罕见的松鸦产生了兴趣。

他才不会承认他眼眶有点酸胀呢。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舅舅’！”西里斯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放声大笑了，“你是不是被我慷慨无私的行为给感动坏了，我亲爱的外甥？”

“胡说八道！”德拉科不屑地啐了一口，冲他翻了个白眼，“西里斯·布莱克，别蹬鼻子上脸——别拿辈分这种事来揶揄人——我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怜悯的目光和可笑的资助！”

一丁点儿感动过后，德拉科忽然有点儿恼怒。

他发现，自己不能想象那种可能性——那种与父母决裂的可能性——那种名字变成家族挂毯上的空洞的可能性。

而西里斯·布莱克正在戳穿他的遮羞布，试图大大咧咧地把这种他不想面对的可能性，堂而皇之地摆到他的面前来。

可恶的西里斯·布莱克！

西里斯瞧着面前表情恼怒的少年，认为他此刻的样子像个傻瓜。

“我猜，斯莱特林们永远不知道怎么正确接收别人的善意，是不是？”他问德拉科。

“我想，格兰芬多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不乱管别人的闲事，是不是？”德拉科回敬道。

于是这一对舅甥俩在走廊里互相瞪视着彼此，谁也不服气谁。

这时，几个女学生从他们的身旁路过，发出一阵格外热烈的格格的笑声。

这笑声打断了他们剑拔弩张的氛围。他们的面色缓和下来，也沉默下来了。

他们谁都没有看那些女学生，而是双双望向走廊外的夏日景致，漠然地、固执地、显而易见地表达了他们对于“假装自己是走廊里的完美石膏像”的共同兴趣，直到那些女学生们一步三回头地、不满地、失望地离去。

而后，西里斯斜着眼睛，打量着德拉科梗着脖子的傲娇样子，忽然轻声说，“你可真他妈像个布莱克，一样的高傲，一样的自大，一样的执拗。”

“你不也是一样！”德拉科不服气地小声说，“你甚至都不肯改一改那个要命的称呼。”

“是的，我是。”西里斯说，淡淡一笑，“以及，我不会改的——我认为那是对的事。”

德拉科深深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上充满着诚挚、自然、坦荡的神情。

这一瞬间，他能感受到，西里斯·布莱克似乎对他没有恶意。

他似乎只是在做一件他认为对的事，用一种直接的、无畏的、刺痛人心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善意，无论这会不会招来对方的误解、恼怒和怨愤。

他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一颗明亮得近乎刺眼、高贵得近乎傲慢、热情得近乎令人不安的天狼星。

然而，谁都不能忽视这明亮、高贵和热情的天狼星所释放的魅力。

思忖了一会儿，德拉科犹豫不决地开了口。

“听着，西里斯，我不确定我能跟父母闹到什么地步，我希冀着不会到‘断绝关系’那么糟糕的地步——我很难接受那种可怕的可能性——这是我不想轻易接受你的善意的原因之一。”他小声说，“假如我轻易地接受了你的善意，就意味着，这种可能性也许会在某一天成为现实。”

“哦，我明白了。”西里斯低声说，有些担忧地看了德拉科一眼。

德拉科继续说，“然而，我的确有件事要请求你——这事关莱姆斯的狼毒药剂。我当然很乐意利用假期时间继续熬制它；可假如我到了无法与外界通信的那一步——鉴于我不知道自己回到马尔福庄园会受到何种待遇——我希望你知道，赫敏也会熬制这种药剂。唯一的问题是，这类复杂魔药，在熬制的时候往往需要施魔法……”

“我可以邀请她去布莱克老宅小住。”西里斯立即说，“材料不用劳你准备了，布莱克老宅里有不少魔药材料和熬制器具。德拉科，我得替莱姆斯谢谢你。”

“你凭什么替莱姆斯谢谢我？他可是我的员工。”德拉科不满地说。

西里斯忽然轻笑一声。

“是啊，我不该替莱姆斯谢谢你，我该去谢谢赫敏·格兰杰。”

“你这话说得也越来越没谱了！”那少年不耐烦地别了他一眼。

“德拉科，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呢？”西里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德拉科望着走廊的尽头，心不在焉地问：“说什么？”

西里斯咧开嘴笑了。“你希望我邀请赫敏到布莱克老宅小住，应该是为了让她可以在假期里心无旁骛地练习魔法，而不被麻瓜的环境所困扰吧？”

“西里斯，你是不小心喝了一副唠叨汤剂吗？”德拉科瞧了他一眼，有点儿慌乱地说：“我以为——我们——在讨论狼毒药剂。”

“不。”西里斯的笑声越来越响亮了，“像你这样骄傲的人——别急着否认——你这样连资助都不肯轻易接受、甚至还要跟我脸红脖子粗地吵架拒绝的人——我认为你的骄傲是你拒绝我的善意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然而，你却能够低下头向我做出这个请求，绝不会仅仅是为了熬制狼毒药剂。”

他用洞察世事的醒目的灰色眼睛凝望着那双晃动的淡灰色的眼睛，笃定地说，“你真正在意的是赫敏·格兰杰。”

德拉科不甘心地眨巴着眼睛，短暂地丧失了言语。

西里斯没说错，比起狼毒药剂的问题，他的确更为在意赫敏。

他正为赫敏的暑期魔法练习问题而发愁。根据《禁止未成年巫师使用魔法条例》，赫敏回到遍布麻瓜的家里以后，是没办法好好施魔法的。

前世，德拉科从未在意过这类问题。

不管在霍格沃茨还是马尔福庄园，德拉科总能安安心心地使用魔法，不用担心任何麻烦。

踪丝这种东西，主要是限制那些在麻瓜世界里乱施魔法的未成年巫师，以防闹出大乱子，让巫师暴露在麻瓜们面前的。

因此，他从未认真考虑过，那些麻瓜出身的小巫师究竟是怎么度过他们的假期的，直到他同赫敏越来越熟悉，才通过赫敏只言片语间的抱怨，了解到她所度过的那种处处掣肘的暑假生活。

他无法想象自己一整个假期都不能自如地使用魔法的情况，那日子大概就像是品尝一道没有了盐的料理那样淡而无味。

他连一天都忍受不了。

对她来说，这大概会像是最爱飞翔的鸟儿被剪短了翅膀那样行动不便。

她没法复习以前学的那些魔咒，更没法预习——而她又是一个那样喜欢复习和预习的勤奋的小女巫。

他忍不住想要替她想想办法。

“为什么不让她去罗恩家？”西里斯饶有兴趣地追问他，“我记得哈利说过，他和赫敏上个暑假在罗恩家过得很愉快。”

“韦斯莱夫人不喜欢我。”德拉科简短地说，“我怕她会因此受委屈。”

诚然，赫敏是可以去韦斯莱家。但他猜想，自从他们的恋情曝光在莫丽·韦斯莱面前，自从赫敏堂而皇之地从坐满韦斯莱们的餐桌间起身，跑到他的身边坐下，并接受他的投喂后，那位胖乎乎的满脸怒容的韦斯莱夫人，心里恐怕会对她有点意见了。

她大概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愉快地受到韦斯莱夫人全心全意的欢迎了。

“哦，我明白了。”西里斯惊讶地说，“你把一切都替她想到了，是不是？远比我想象得还要全面、还要深远。你是不是有点儿对她过度保护了？”

“在我能力之内，我想让她尽量过得舒适愉快，这样有错吗？”德拉科执拗地说。

“可你要知道，你不可能永远把她护得密不透风。总有一天，她会意识到这一切艰难，也要直面这一切挑战。”西里斯干脆地说，“这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战役，而是你们两个要共同去进行的抗争。”

“也许你是对的。可是，在她能够承担那一切之前，我想让她心无旁骛地成长。我不想过早地压低她的头、压弯她的腰。”德拉科低声说，张望着走廊的尽头。

此刻，这个对世人的态度毫不在乎、或者说并不上心的女孩，正脚步轻快地、兴冲冲地向他们走来，目光一直缠绕在她的少年身上，完全没听见旁边一脸喜色的哈利在念叨什么。

哈利对这两人时常突发的“目中无人状态”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停下了话头，高高兴兴地冲自己的教父奔过来。他那张自决赛之后就泛着细微褶皱的年轻的脸庞，终于在此刻第一次完全地舒展开来。

“小天狼星，你怎么来了？”哈利快活地说，“我还以为放假以后才能见到你！”

“我得告诉你点事情。邓布利多认为，这些事还是由我告诉你比较好。”西里斯对他的教子说，“我们得单独聊聊，或许，去黑湖边散散步？”

德拉科没有继续听他们在讲什么。

他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那边的女孩身上了。

这会儿，她猝不及防地被一个格兰芬多的低年级学生拦住，手里被冷不丁儿地塞了份儿报纸。

她的嘴唇微张，显得有点儿惊讶，但马上又和煦地对着那个长得跟科林·克里维很像的小男孩儿微笑了。

她的脸上充满鼓励的表情，正对他态度积极地说着什么，那个小男孩不停地对她点着头，似乎对她的话很信服。

永远让人如沐春风的赫敏·格兰杰。

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微笑以对的，似乎没有什么人是她不能友好相待的。

她能对他固守“纯血至上”思维的傲慢父母淡然处之吗？

鉴于她连黑魔王都不怕，总是叫他“倒霉鬼”，也许——

德拉科在脑海里盘旋着他一点微弱的妄想。

梅林啊！他还是很怕这一切会把他们的关系搞僵。

他不希望她脸上的微笑被任何东西所冲淡。

可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

“德拉科，我明白你想让她心无旁骛地成长。然而，我发现，那些经历过风雨的玫瑰，成长得才更为茁壮。”西里斯拍拍德拉科的肩膀，“至少，此刻，你得让她做好经历风雨的心理准备，不是么？”

“是啊。”德拉科不由自主地说。

“抓住时机吧，德拉科·马尔福，趁误解尚未发生，趁一切还来得及。”西里斯大声说。

然后，他脸上带着懒散的笑容，和他喜滋滋的教子一起步入了中庭，去沐浴那片恰逢其时的灿烂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