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一座城池横亘于泥土之上,草木疯长,将一砖一瓦砌成的房子一点点入侵,在颓圮的废墟之中茁壮地向上,再向上。
孤城是无人的坟冢,是故乡回归自然,是自然的疯狂压倒性地战胜了人类引以为傲的秩序,是某处文明的落幕。
鱼知带着二人赶到之时便是如此景象。
封印北山之门后原以为万事平息,谁曾想与师父报备之后仍是出了纰漏。
虽说她本就要出宗一趟去调查这百姓人口之事,可任务多加一条,事情的变数增多,需要衡量的更是变多。
她心口有些发闷。
三师妹正在闭关,自己莫名多出来的小师弟又是被罚之后便变得神经质了的性子,非要跟着三师妹走。哪怕是师父也拿他没办法。
这厮每句话都认认真真听,真到去做的时候,一句话都不答应。
也罢。
凡事也分轻重缓急,这任务一拖再拖是等了五年,先是师父要求自己练至元合质中期才准出去,再是带这小师弟真正意义上入门,就已花了四年。
虽说悟性上佳,但她心里的石头始终不能落地。半年检查一次北山封印也不能缓解她愈发明显的焦思——她想尽快去看一眼露湖那边如何。
可此时师父又让自己照看被罚的另外两位弟子。
鱼知偶尔也怀疑过,是不是师父故意阻挠她前去?
但这种念头总是站不住跟脚的,这种无理由的直觉念头无法扎根她的脑海。
可惜仍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终究是可以前去了,她没忍住去想,师父再不能阻挠我了。
一去三甲子,露湖真真地变成一座孤坟。
让人不禁去想,一切终了之时,或说世人绝尽之时,是否也是这般?
她仍是走在最前方,此刻却将二人视线牢牢挡住。
这种景象可乱人心智。
但防不住两人跟得很紧,没停下步子,一下子撞在鱼知后背。
真疼……言川较羊角辫高出三公分,鼻梁正巧撞在重剑剑柄处,一下子眼冒金星。
得亏羊角辫拉了一把,他险些狼狈地跌一跤,弄得满身泥。
平时没见师姐这剑这么硬啊。言川用帕子堵住鼻子下涌出的血,鼻梁撞着的酸劲儿一下子替代了痛觉,他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打转。
羊角辫顶着脑门的淤青,将言川往身侧一拉。
风光尽收眼底。
但两人不及鱼知反应剧烈,只是微微一怔。
鱼知以为两人被吓懵了,下意识用重剑挡了一挡二人视野:“见如此景象,你们……可还能继续?”
“无妨,师姐,这我们见得多了。”言川抿唇。
这回轮到鱼知不知如何接话:“见得多了?”
“啊,诶哟师姐瞧我这脑子。”言川打个哈哈,“我偷溜到停云之前,是在青阳镇当少爷来着。”
鱼知等她说下去。
“在我们那块儿,一家人说没就没了,哪管什么道义。”
他感受到了羊角辫有些沉重的目光。哪怕知道这层隔阂无法消除,他也决定挑明此事,硬着头皮说下去:“在我爹那辈人眼里,只有利益。”
只有利益,没有人心。
“因为利益,便可视人草芥;身居高位,便可生杀予夺。”鱼知感受着言川愈发鼓噪的脉搏,头一次对自己所修之道产生了怀疑,“……是这样么?”
她来自露湖,露湖是她前尘的家。
那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阶级,没有纷争,家家户户有着门前的水土,打渔种地,日落而息。甚至压迫之类的词都是她在来到停云之后学到的,一个没有亲历过的人,甚至无法对此下定义。
那里……和仙境有何区别?
童年如此模糊,记忆包上一层泛黄的油纸,晶晶亮亮,散发着能勾出口水的香气,打开却是轻飘飘的酥皮。
馅儿跟着童年一起被咽进肚子里,她想。
那是一生的距离。
她绕过了记忆的陷阱,却恍然自己已然活出了常人三倍有余的寿命。
她……能算是人么。
“嘿!你们这群小崽子,修道,是要成那云游仙人,成那滚地雷,天上星——”鱼知的脑海中闪过琐碎的片段。
仙人,山中主,人间客。
“师姐!”言川和羊角辫的声音有些焦急。
她在此刻被拉回人间,拉回到另一个角度上显得有些骨肉淋漓的人间。
……
“师父,我确乎得走了。”
青尘发梢有些散乱,他瞧着对方愈发出落得凌厉的眉眼与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身高,心中的浓雾愈发显得碍眼。
长明灯已然黯淡,本命内力逐渐被浸染,大概用不了多久,那看不真切的浓雾将把自己一同吞噬下去。
长明不复,青尘不存。
但他怎么还在?
青尘原先觉得是自己的道心出了问题,但好像不仅如此,他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但好在除了长明灯与本命内力外没有别的异常。
他在逐渐变成这具躯体不熟悉的样子,但他又无可奈何。
“你走罢。”他这么说道。
五年未见,恍若昨日。
但眼前人,就皮囊而言,与之前可以说是相去甚远:
刀削斧刻的面容,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眉略微压着眼,贴着眉弓整齐的一道。
眉峰雕出一处转折,从眉尾直直拉出一条锋利的痕迹。嘴角齐平唇珠,下唇略厚,稍微柔和了整张脸的凌厉线条。
眸子仍是虬绿,却可见针状的竖曈中心处略微晕染出向外扩散的深红。血玉一样剔透的双眼,一不留神,她便能将人心的生机与死意全然看个透彻。
长身玉立,她挺拔,矫健,身段之中隐藏着青龙所携带的曲直之力,将她的身影衬得能顶天,能立地,可劈山,可蹈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