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米缸里与其说是两个“人”,不如说是两张皮。
这两张皮囊看来油光水滑,发着腻脂般令人几欲作呕的浓香,却镶着两张皱褶垂坠的面皮。蛆虫在这皮囊底下伴着肉泥干结,景象似乎定格在生命力最为蓬勃的一刻,带着些邪祟的生机。
应当是这禾家的家主二人。
叶籽自与青尘说过那句话之后,眉头就再没松下来过。
他本想一个人来,再不济就偷偷翻出山去,这护山大阵早已形同虚设。但万万没想到,师父让自己同师叔一起前来。
从前叶籽就不喜欢这个师叔,本是因为对方寡情,与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平日里给出几分尊重已是极限。待冷雨泠来停云前两年始,他这份骨子里的不喜日渐浓郁到厌恶的程度,冷雨泠一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原先可以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现在却是一种本能上的不喜。起初师叔伯几人皆寡情,但三师叔殉道,四师叔在叛出师门之后杳无音讯,师父虽然跳脱,但亦是唯一一位至情至性之人。
也是自一切归于沉寂之时,大师叔便永远变成“师叔”。
那份本能——或是出于师叔此人的古井无波。
此时此刻,他对于一切都太过笃定。
果不其然,在这份死寂之中,青尘的声音响起:“此阵应是将这二人反噬,血肉成阵,前为续命,后为噬命。”
叶籽倒吸一口凉气,将先前的思绪抛诸脑后。血肉成阵,大凶。
青阳镇之贫瘠,关窍应当也在此处。他只看出这阵法此刻是个夺阵,却没想到这阵还有个前身。
若真是如此,那青阳镇空城之象乃是这禾家一手促成,只为这掌家二人续命一事,天行无常,哪有一命换一命的道理,这阵法凶之又凶,十岁寿数不等一岁。
这夺命虽说是反噬,亦可算是报应。这二人血肉被全然抽空,但——百姓呢?
“此阵须得师侄破之,放得阵后生机之源。”
他在此刻选择信任,并未过多犹豫便一鞭抽出。本以为需多补上几鞭,不料这阵却如纸糊一般,悄悄然塌陷后从地脉延伸。
是露湖的方向!
叶籽与青尘对视一眼,只见青尘不言,划开空间罅隙后便带他向露湖中心去。
在青尘看不见的地方,一缕黑线悄然附着其上,化作一缕青丝。
……但见一片狼藉。
露湖中生一大槐。大槐枝桠狂舞般生长,槐下停云四人伴有三千孤坟,却是只有身侧罡风猎猎作响。
四人,两立而持剑,一坐于地,一卧其身:鱼知闭眼躺在冷雨泠怀中,胸口插月华;冷雨泠脸上泪痕未干,无甚表情地望向言、杨二人;言杨二人双手剑尖指向她心腑,面色冷凝,杀意尖锐,似是下一瞬这剑便要朝她要害刺入——
……
禾归没想到这么快自己的问题就被给出一份答案。
只是一步踏入这密林,便是泥牛入海一般被这无穷无尽的黑吞噬同化。
而后便是失去时间的度量,一刹那亦或是恒久远,他来到湖中槐下。古槐的叶子几乎掉光,光秃秃一片,一眼望去分不清枝桠和根须。
禾归感受着冷雨泠的方向,静默。
她应当暂无大碍。他想。
到时出来了,便跟她一同修行罢,停云不大,这岛外必然有更高的天。
让时间披露这人身上的秘密,让这份孽缘在彼此吸引与炁洗涤中变得精纯。
不知怎的……用到“孽缘”二字。
亦不知为何会想到此处。
而眼前槐树好似看穿他心之所想,下一瞬枝桠变得藤条般柔韧,四面八方袭来,将他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树茧。
手中残远扇无法挥出,任是你有千般本领,在这境界碾压的残忍暴行下——他亦是蚍蜉。
“你可来了,叫我好等……”
叹息般的话语从四面八方传来,仿若千千万万人在耳边絮语。
茧中不透光,严严实实的枝桠将茧内雪白的人一同氤氲成墨。
“你让我等饱尝这七情之苦,本想百倍奉还,谁知,呵。你自己也是个失心疯的蠢物。”
说着,这重重叠叠的声音竟是染上几分笑意。
“我便不去你这千百年酝酿的好一份大礼上画蛇添足了。”
“落井下石,快哉,快哉!”
带着惨然的嘶哑笑声禾归已不可闻。
像是这枝条一样将他捂得密不透风的,是比湖更深、更广也更密的记忆。
他生于鸿蒙,开智于路中。
几百载苦修,只需片刻差池,这一身道行便朝着不魔不鬼、不仙不妖的外道偏去。
“又如何?”
他听见自己说。
“我和凡修道本与天争顺意,现不过是与人斗、与妖搏、与魔与仙与道杀!”
如若忽略眼角血泪,此话是肆意极了。
……
长青峰。
离虚知青尘将这真相与自己只透露三分,余下七分只得自己去寻。
他这是……不请自来。
思及此处,他自顾自乐呵一下。在停云镇守五百载,也是当上那么一回不速客。
师兄既去,此行便舍弃礼节,缩地成寸,直奔山间石屋。
石屋自是静谧,四周只可闻及簌簌叶声,离虚执剑手已成紧绷状,不复先前轻逸。
任他是停云掌门,眼前这屋也是昔日大师兄的住宅。
此处,压力与杀意有如实质,风般缓缓流转,与自然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