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帆缓缓摇头,视线从未离开过简南,贪婪地在他的脸上流连,似要把他深深地刻在自己脑海,怎么看都看不够。
简南明亮双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和二十年前的模样大差不差。
少年意气风发,俊朗之貌,浓眉修长,眸若含星,五官精致分明,身材高挑瘦削,往日面上总挂着散漫不羁的笑容,可如今眼神却透露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苍茫。
可段重帆眼前的是他从未见过的简南,却是他当年一直想看到的模样,不为其他,只求他安然无恙。
二十年前,简南身体情况忽然急转直下,病入膏肓,所有人都说他命不久矣。
即便是他去简府探望,也时常见不到他本人。
四位家长内外筹措,他想帮忙也无从出力。
这个中秋夜是他们二人时隔许久偶遇的时间。
那夜简南罕见地离府闲逛,他还以为是他身体大好,可以自如走动了。
他记得,那时他脸色惨白,骨瘦如柴,仿佛随意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倒,而现在…
“你脸色好了许多。”
闻言简南眼神闪躲着不敢与他对视,试探着问道:“你难道是因为担心我才哭了?”
“…你想多了”
简南似松了口气,微微一笑,伸手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柔声安抚道:“我身体并无大碍,你何必哭成这样?”
段重帆感受到脸侧冰凉的触感,眨了眨眼,嘴硬道:“我没哭。”
听了他的话,简南本要收回的手停在半路,他捻了捻被泪水沾湿的手指,不可置否地扬了扬眉毛,道:“好吧,是我不小心把水沾到你脸上。”
段重帆抓住他纤细的手腕,往自己身侧一带,握紧他纤细绵软的手掌,低声关切道:“你手这么凉,为何还要碰水?还穿得这么单薄?”
简南抬了抬另一只手上的河灯,“我不冷,碰巧看到这盏灯,是你放的。”
“嗯,是我放的。”段重帆视线落到那盏分外眼熟的灯上,这是他亲手所作,上面还写着他的心愿。
可他刚才并没有放下河灯,但并不妨碍记忆自行补全。
这盏河灯还是被他找到。
段重帆接过灯后,凑近观察上面的字,心中默默将其念出:“家人康健平安,段怀星喜乐无忧,得偿所愿。”
字体娟秀,翰墨飘香。
“呵呵…”他蓦然轻笑出声,鼻尖酸涩不已,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心中仿若被重拳砸中一般,疼闷异常。
幼时在学堂,他多半时间都在插科打诨,虽能作得一手妙笔丹青,挥毫行笔却是一窍不通。
他人字迹龙飞凤舞,他的龙游浅滩成了虫。
若是寻常人看见他的字,须看上半天才能依稀辨别出来。
所以这河灯上的不是他的字迹…不是他的愿望。
他当初想的是:任其随波逐流,谁都只能略瞟一眼,就算别人好奇这上面的鬼画符是什么,也没人能看出来。
所以他才写得这般坦荡,毫不顾忌。
但偏偏瞟上这一眼的人是简南,他定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字。
段重帆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垂眸看灯的简南,咽了咽口水,强行疏通喉间的堵塞感,问道:“你看到我的心愿了?”
简南乖巧地点了点头,不自然地侧过脸,低声歉然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正好看见了。”
“何必抱歉,我又不会生你的气。”
段重帆蹲下身来,再次把河灯放回水中,他已经明白自己为何在此。
这段记忆中除了他的存在以外,还有两处发生了改变,简南的身体状况,以及河灯上的心愿。
这些变化都和简南有关。
因此简南是这段情绪执念的主人,这儿的一切都隐含着他当初的感受。
他心如明镜,晓得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会让关心他的人忧心,所以…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呈现出健康的状态,也下意识地在回应当初看到的愿望。
而他段重帆,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念想:家人常乐,简子辰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我放河灯是为了让天上的神仙知道,谁能料到会被你半路截胡,所以…你必须帮我实现这个心愿。”
段重帆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眼前的简南是二十年前的记忆片段,对现实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他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就是想听他的回答,听当年的他回答这个问题。
果不其然,简南双眸霎时暗淡下去,时不时地瞥向他,斟酌再三后,含糊其辞地说道:“我尽量…”
算是肯定的回答,也是多年后想通一切的他预料到的回答。
“不能说尽量,是一定要做到。”
“好吧,我一定…嗯?”简南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你要做什么?”
段重帆双手稳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躲闪,身体前倾,用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两人鼻尖正好碰到一起。
“我好想你。”
坦率之言,直白抒情。
简南双掌撑在他的胸口,本想将他推开,听了他这话后,轰的一下,晶莹剔透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胸腔内心脏莫名开始狂跳,十指颤抖着蜷缩,力气也松了几分。
“你,我,你,这…”
结结巴巴地「你我他」半晌,垂眸长睫细细抖动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住情绪,思绪也再次重组。
他发觉段重帆仍在盯着自己,抿了抿嘴唇,低声嗫嚅道:“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不过…我们确实有一个多月未曾见面。”
一个多月…实际上段重帆已经十年没见过他,除开那些意识混沌的日子,从重生算起,至今他也有几个月没见到他,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回什么叫「思念蚀骨」。
看到他被自己的话逗弄得羞红了脸,段重帆又生出别的心思,他故作委屈地眨眨眼,语气失落道:“对啊…已经过去这么久,你不想我吗?”
简南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问道:“你,你是不是离得太近了?”
段重帆心中暗笑,双手环着他的后背,摆动肩膀,扭动身体,不依不饶地撒着娇:“你到底想不想我?”
年少时每次他用这招,简南都不堪其扰,且总是招架不住,然后就会…
“你真是…品性顽劣。”
果然会这么说。
段重帆目露怀念地微微一笑。
简南瞧见他脸上的笑容后,不知为何呼吸急促了一瞬,十指揪紧他的衣领,罕见地坦率了一次,“我也很想你。”
段重帆惊喜过望地看向他,发现他又撇开了视线,遂摆头硬生生地对上他的双眼,一双星眸笑得眉眼弯弯,喋喋不休地说道:“你有多想我?有日日夜夜都在想我吗?我可是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你可不能比我少…”
简南仿佛受不了他的唠叨,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正要开口呵斥他。
段重帆却腾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后,偏头把脸颊贴上他的手掌,在那略带凉意的手心蹭了蹭脸,长舒出一口气,低声嘶哑道:“我好久没见你,话很多,你不要生气。”
简南晓得他和平日里不太一样,又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心下焦急,直直望入他的眼中,问道:“我没有生气,倒是你,今日怎么这么奇怪?”
风水轮流转,轮到段重帆心虚得不敢直视他,眼神闪躲着问道:“简子辰…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想?”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简南愣了一瞬后,往他这边又踏出一步,几乎与他胸膛紧贴。
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双瞳颤抖,神色紧张道:“你身体比我要好许多,怎么会死呢?”
段重帆心道:“死于我自己的孤注一掷。”
他临死的一瞬间才忽然意识到:段简两家被灭,段柔离世后他为报仇与魔修同归于尽,段家不复存在,可家仇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