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沉发现沈眈的笑总是很淡。
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因为那些他不知道的前尘往事,他总觉得沈眈与他们之间有一种距离感。
沈眈对他们总是很温和,却掩饰不了举手投足间总是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像是当惯了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而他们则就是他手下的兵士,于他而言只是说一不二的工具。
但孔沉又觉得他很亲切。
像是来自同源、从同一个母体中托生而出,他们天然地就想亲近对方。
沈眈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感觉,但孔沉孔耀一定有。
否则也不会天天来找他。
“不过,”沈眈打断了他的思考,孔沉看向他。
沈眈一笑,“确实应该好好谈谈,就是有个问题。”
孔沉孔耀:“什么?”
沈眈:“他住哪儿?”
二人:“……”
※※※
沈眈确实不知道萧贽住哪儿。
自来到苍鸷山,他连北屋的地界都没出过。
苍鸷山不算小,但大多都是连片峰峦,平地不多,屋子也就不多。
因着这样特殊的地形,在百年前沈眈光是学着不在自己家迷路就耗费了小半个童年,长大后跟着萧贽,每日需要思考的除了怎么应付师父的功课和下次下山要和师弟去哪里玩儿之外,苍鸷山一成不变的风景已经入不了他的眼了。
但时间流水,物易时移,人不是百年前的人,景也不是百年前的景了。
孔沉孔耀将沈眈送到一座与苍鸷连脉的山峰前。
“整个山派,只有掌门一人不住山上,说是山中太吵,他要躲清静。”边走孔耀边道。
孔沉看他明目张胆歪曲萧贽的话,忍不住道:“掌门说的是躲你。”
孔耀:“……”
两息之后,孔耀恼羞成怒飞扑上去抓住他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我不要面子的吗?”
孔沉没躲,任他抱着,笑着对沈眈说:“阿耀小时候特别调皮,上窜下跳将门派闹得鸡犬不宁——唔阿耀你别捂我鼻子!要透不过气了!”孔沉扒下他的手,孔耀“哼”了一声,红着脸先跑前面去了。
孔沉继续道:“后来掌门被吵得实在受不了,就在苍鸷山后边的山上又开了块地,搬那去了。”
沈眈想想萧贽被孔耀闹得心烦意乱,但是又打不得骂没用,只好一脸寒霜搬走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两人又说了几件山上的趣事,没多久,就看到了站在吊桥边上的孔耀。
孔耀微抬着头,似乎是在看天空,又似乎不是。
孔沉道:“阿耀,怎么了?”
“哥、师伯快来,掌门好像在这里设了界,我过不去。”孔耀冲他们挥手。
行至桥边,沈眈看见孔耀一只手按在虚空中,一圈圈波纹自他掌心荡出。
“怎么回事?”孔沉疑惑道,也伸出手试着探了出去。
可是下一刻,他的手直直穿过波纹。
孔耀:“???”
孔耀:“怎么回事?”
沈眈看了一眼结界后朦胧的青山,忽然抬步往前走去。
孔耀忙伸手想拦他:“诶师伯,这有结界,别撞着……”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沈眈穿过所谓的“结界”,慢悠悠走到了桥上,在他面前几步停下,与孔沉一起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他。
孔耀:“……”
他明白了。
这结界,只!拦!他!
孔耀顿时心碎了。
怎么能这样呢?不就是扫书房的时候不小心用扫帚拍碎了一个青瓷花瓶吗?不就是劈柴的时候不小心把掌门最爱的玉桂树削了一块皮下来吗?不就是点廊灯的时候差点把掌门的卧房给烧了吗?
有!必!要!这!么!小!气!吗!
沈眈听孔沉复述完以上内容,心情复杂地沉默片刻,冲孔沉点了点头,跑了。
孔沉则拍了拍蹲在地上画圈的弟弟的肩,以示安慰。
活该。
※※※
从吊桥上去,有一条石板路一直通往密林方向,沿途风景如画。时间像是在这个地方错乱了:春天的桃杏、八月的桂花、寒冬的腊梅齐聚一山,舒展着各自的身姿,现出勃发向上的生机。
山中本就寂静,偶有风过林梢沙沙作响,更将此处衬得宁和悠远。
沈眈穿林而过,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沿路而上,忽而遇到了一个岔路,动作一顿。
那是一条明显与此处优美风光格格不入的幽暗小径,沈眈眉头微蹙,伫立片刻,还是往明显人迹更重的那一条走了。
小路尽头,层层密密的各类花树,簇拥着一座青石小院;侧旁立着一座翠竹小棚,棚下支着竹桌,配上四个小竹凳,若是聚上二三好友,定是个品茗的好地方。
然而这里除了掌门外连只鸟都没有。沈眈想。
哦,现在还有他。
小屋外围了一圈篱笆,院门匾额上书三个字:远山苑。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虽然这儿还没到“白云深处”,径也挺直,但还是挺有意境的。
沈眈抬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沈眈再次抬手。
依旧无人。
他只好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里格局很熟悉,和以前萧贽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那时的萧贽虽也不爱说话,但在记忆里,他对沈眈总是很温暖的,不像现在,冷淡而陌生。
但也说了,这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萧贽,那是太久太久以前了。现在的萧贽已经经历了太多他从未参与过的,那些辛酸苦辣他不懂,他的喜怒哀惧萧贽也看不见,他们本就是两个俗人,分离后再重逢,客客气气才是常态。
只是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
日头微斜,沈眈轻吁了口气,径直往书房方向走,心里想着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午睡的习惯改了没?
沈眈是个念旧的人,但他希望萧贽不是。
不过即便如此,推开书房门时,他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岂料等着他的不是一幅美人酣睡图,而是一道发着微光的白索,索身上用朱砂龙飞凤舞地画了一个操纵符,在他推开门的瞬间立刻窜上他的手腕,七绕八绕在他手上打了个死结。
沈眈:“……”
正在沈眈怀疑自己的开门方式是不是有问题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在里间响起:“你来做什么?”
沈眈转过矮屏,看见了正皱着眉坐在桌前摹字的萧贽。
萧贽看了他的手腕一眼,白索应主人心意松开,飞过去落在桌角,细蛇一样盘成几圈不动了。
沈眈好奇地看了白索两眼,而后拖来一个木椅坐在萧贽面前,开门见山:“我告诉你一切,你跟我下南疆。”
萧贽手一顿,笔下纸面顿时晕开一团墨迹,写了半天的好好一幅字就这么毁了,萧贽也不恼,手下风轻云淡地收了纸卷,脑中飞快搜索着与南疆有关的各种传闻。
奈何他离世已几十年,人间界早已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思考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只能问沈眈:“为何去南疆?”
“封印残余魔气。”沈眈答。
萧贽撤了桌上书画用具,摆上茶盘,开始泡茶。
他似乎格外喜欢喝茶,各种各样的茶,从年幼时开始就没在他的卧房藏物匣里缺席过,沈眈则更喜欢白水配干茶叶,觉得一步步泡下来太麻烦。
既然麻烦,就更说明这是要长谈的架势了。萧贽一肚子疑惑,今天终于能问个清楚。
岂料他还没开口,沈眈就先截了话头,“你别问,我来说。”
萧贽看他,沈眈却正垂目注视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并不与他对视,道:“我怕我答不清楚,还是按时间一件件告诉你吧。”
萧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