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贽答完后,沈眈却没说话。
他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从何说起。
萧贽替他开了个头,“师父是怎么死的?”
沈眈瞳孔微微一缩。
这么多年过去了,萧贽提起这件事时心境已无多大波澜,语气平淡,因为那是太久远以前的事,连疼痛都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模糊。
沈眈却不行。听萧贽这么直接问出来,他脑中霎时现出苍鸷山前任掌门古木尧濒死的脸——
他满身都是斑斑血迹,白须染成一片红,明明已经重伤到连话都说不出,看向他的目光里却满是安抚意味。
像是在说:没关系,乖徒儿,师父不怪你。
沈眈头疼欲裂。
像是脑中被插入了一把尖刀肆意翻搅,将前尘往事连同沉积在心底的恨意一同翻腾而起,逼得他红了眼眶。
萧贽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把人逼成这样,眉头深蹙抓过他的手腕,可刚碰上,自己就先一顿。
年少那会儿,他和沈眈作为师父最重视的两个弟子,经常代表苍鸷山派下山除魔卫道,偶尔沈眈受了伤,碍着面子不愿意表露,萧贽就会直接将灵力渡给沈眈,让他自己恢复,也保护了小少年那颗自尊心。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一时情急,忘了现在已经不是百年前,他已经没有任何灵力能渡给沈眈了。
物不是,人也非。
沈眈抽回手,道:“不用了,多谢阿贽。”
萧贽抬眼,“你……”
“我的灵力已经没了。”没等他说完,沈眈便道。
“没了?” 萧贽皱眉。
人间灵气枯竭已久,这也是各个仙门会相继陨落的原因之一,但枯竭不代表彻底消失,借助某些媒介,人一样可以使用灵力。
俗世里人人趋之若鹜的所谓“镇宅之宝”“辟邪灵器”都能算这一类,只是这类甚是贵重,也很难炼制,所以不常见,苍鸷山上则有更为普通的,像一些符箓、宝剑,都可以作为驱使灵气的媒介。
所以有,也还是可以说有的。
但沈眈的灵力“没有”了。
“就是消失了。魔种苏醒之后我的灵力就消失了。” 沈眈道。
萧贽一愣,“魔种?”
沈眈叹了口气,“对。”
“魔种,指的就是熔谷下那棵腥红枯树——天冥的果实。”
沈眈道:“阿贽你不知道,魔其实是由天冥果实转化而来的。”
萧贽微微皱眉。
开了个头,沈眈就能流畅地说下去了:“千年前的仙魔大战中,魔族战败,几近消亡。也是自那时候起,不知因何缘故,天冥结出的果实无法再化为魔。
“没有新的魔族诞生,而在大战中受了重伤的魔族也渐渐死去,原来还有一腔仇恨的其余魔族在死亡面前败下阵来,选择了离开熔谷,去往人界。
“人魔本就相似,混在一起几乎无法凭借外貌分辨,魔族便渐渐在西北大漠等人迹较为罕至的地方定居下来。但他们不会像人族一般男耕女织、自己自足,只会简单粗暴地用金银换取生活必需品。
“金银不是无穷无尽的,总有一天会用完。但这些魔族却不懂要再去哪里找到金银。没有银子,他们是无法在人界生活下去的,所以就有一些魔族回到了熔谷,拿了一些人世难见的东西出来做交换。”
萧贽道:“有人拿了天冥果实?”
“对。”沈眈喝了一口温茶,继续道:“有魔族将天冥果实拿了回来,人们头一次见这东西,一时都稀罕无比,只以为是什么罕见的珍果,纷纷想尝个新鲜。
“但魔种哪是那么好吃的?几乎所有人,在吃过天冥果实之后,都死了——除了一个人。
“傀煞。”
“傀煞原来叫什么无人知晓,但自这六大仙门眼中的魔鬼诞生之后,魔族迎来了新生。
“他教会魔族将魔种种入人心脉中,借人的血肉滋养着。待过了一定时间,魔种长到一定程度后苏醒,便会吃掉宿主,长成新魔——魔族也就由此延续了血脉。
“但这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的,经常是种了一大片却只有微乎其微的几个人能成功转化为魔族。但这也足够了,因为新生魔族的能力非常强大,比原生魔族的力量更可怕——当然,没有人比得上傀煞。
“之后,傀煞带领新生、原生魔族再次掀起了一场人界的灾难。”
萧贽接道:“然后六大派合力剿灭傀煞,还了人界一个太平,自身却也在这场大战中受了重创,又逢灵气枯竭,便逐渐陨落——这些我都知道。”
沈眈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嗯。”
他道:“傀煞是死了,但这并不代表着魔族彻底消失了。”
“傀煞之后,天冥结出的果实又能再生出魔族,只是寥寥无几,根本不足以延续魔族血脉,而且由人化成的魔力量更为强大,令原生魔族垂涎。所以这几百年间,虽然没有过相关传闻,但其实还有魔族在像人界散播魔种,企图再造出一个‘傀煞’。
“不幸,我就是被种魔种的人之一,也被称作‘傀’。
萧贽端着瓷杯的手一顿。
“魔种长成需要时间,短则几月,长则十几年,因人而异,且极难被察觉。
“后来师父将我捡了回去,他应该是看出来了,却并未告诉与我。直到十六岁那年,魔种蠢蠢欲动,似要苏醒,他才将我唤到房中,告诉了我一切。
“那时魔种几欲苏醒,师父要为我镇压,却没想到镇压魔种极耗修为,师父一时不察,让等在外面的魔族将护山结界撕开了一道口子,冲了进来……”
之后的事,便无需再说了——魔族进入苍鸷,杀了正虚弱的古木尧,而被认为是杀害亲师畏罪而逃的沈眈,则是被掳走了。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萧贽忽然道:“之后呢?”
沈眈一愣,没想到他还要再问,顿了片刻,才道:“我被抓走之后,魔族想激发被师父镇压住的魔种,便将我带回了熔谷。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没有成功,我也就成为了那些被种下魔种却无法被转化成魔的失败品。将我带回熔谷的魔族见我无用,就将我丢在了熔谷边沿当个苦力。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沈眈说着,觉得口有些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萧贽沉思片刻,问:“魔族对下层奴隶的管控很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原来阿贽也对魔族有一些了解——”沈眈话锋一转,“你也说了,魔族对奴隶管控很严。既然人分三六九等时,底下人会受不了上层压迫揭竿而起,魔族为什么不可以?只不过因为魔族的品阶之分是由力量决定的,奴隶们怎么能反抗那些力量强大的魔族?我们也只是拼力一搏,才堪堪从熔谷逃了出来——还筹备了这么多年。”
萧贽问:“我们?”
沈眈垂眸:“嗯,还有别的人,不过逃出来的时候走散了。”
萧贽沉思着。
沈眈看了他一眼,也沉默着喝茶。
半晌,他道:“阿贽,所有事我都已经告诉你了,能否跟我下南疆?”
萧贽其实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不对劲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古木尧死后,苍鸷山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混乱,萧贽被迫提早担上了掌门重任。
那时苍鸷还算鼎盛,大长老、二长老一大堆个个在萧贽耳边念叨沈眈叛出师门,罪无可恕。萧贽一边要撑着门派不垮,一边又要日日忍受着魔音贯耳,心力交瘁,劳累成疾,再加上后来的一些事,导致他此后就不能再深想什么事情,一想就头疼。
这会儿他头又开始不舒服了,眼前有点花,不想在沈眈面前失态,忙挥手让他离开,“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