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w.”
诺玛已做出了回答,点点头。
“今晚我会放狗巡逻。”
这船上有狗。
曲秋茗心想,又是麻烦。巡逻的狗会引起警报。
“Okraman?”
“是的,所以待在你的房间里,锁好门,别出来就没事。不要怕。”沙哑又苍老的声音说着,听起来不像是安慰,更像是恐吓,“不要怕。”
“Yiw.”
诺玛再次回答。
“我把灯火点着啦。”
门外,那声音最后说了一句。然后,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渐渐消失。
不再有其他声音。
曲秋茗依然紧张地握着短剑,不知不觉,短剑已出鞘。她盯着紧闭的门扉,心中忐忑。门外的人,说话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很怪异。声音沙哑,苍老,让人不寒而栗。
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在这里?
似乎没有。
似乎。
她看向身边的女孩,诺玛。诺玛已不再弹琴,琴已放到了一边。五弦的长颈琴,所谓的班卓琴。来自诺玛的家乡的乐器。
女孩的眼神,似乎也带着惊恐。可想而知,刚才对她说话的人,是监工,是奴隶监工,平时那人会是怎样对待她的?
曲秋茗看着诺玛手臂上的那些伤疤。
“诺玛?”
她开口,询问,说出女孩的姓名。
“Nnomaa.”
女孩重复,指着自己,点点头。
曲秋茗也点点头。
“阿库玛?”
她又问,这次,说的是另一个名字。阿库玛,是诺玛的姐姐。
“Akuma.”
女孩再次重复,从床上站起来,伸手,指向房间远处,“Akuma.”
曲秋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张张空床。这房间中只点起一盏烛灯,灯光昏暗,远处,一片漆黑,看不见什么。
“Akuma mmoa.”
这句话正是曲秋茗上船时听到的。诺玛说着,走到烛灯前,取起烛台,从曲秋茗身边走过,扯着她的衣袖示意她跟随。
她跟从。
向里走去,两旁,确实是空着的床铺,被褥都收走了,只有船板。曲秋茗借着灯火,似乎感觉眼前有什么阻碍,低下头,看清楚原来是悬吊在天花板上的铁链。
船只因为海浪,轻微地摇晃。那些铁链,也在天花板上摇晃着……那不仅仅是铁链。链条的两段,有环形的箍手,那是一双双镣铐。
看来年月依旧,又或者是因为海上空气潮湿带盐,铁制的镣铐锈迹斑斑,另外,还有些木枷,还有绳索。
都是奴隶的束缚。
曲秋茗心中想着,感觉内心又开始酝酿起怒意。诺玛牵着她的手,秉着烛台,向房间深处走去。
“Akuma.”
两人在一张床前,停下。
烛火照亮,曲秋茗这时才发现,这房间里原来还有别人。
阿库玛。
这张床上铺了被褥,麻色的被褥,其上却已带了褐色的印记,是干涸的血迹。有一个人,躺在床上,熟睡着。
曲秋茗看着眼前的人,一个女人。
熟睡?
阿库玛的皮肤黝黑,头发蜷曲,和她的妹妹一样。手臂,肩膀,腰间,布着伤痕,也和她的妹妹一样。但是她身上的伤并非全是已愈合的疤痕,还有许多,是新伤。
缠着绷带,贴了纱布,但是血仍然映透了,仍然浸染了被褥。
熟睡?更像是昏迷。
这个女人闭着双眼,呼吸均匀。
诺玛将烛台凑近。
曲秋茗看见,她的双手,腰间,及至腿脚,都绑缚着粗重的麻绳,还有一个粗重的镣铐,一端锁在手腕上,另一端铐住床头的栏杆。这个年轻的,看起来刚成年不久的女人,另一个奴隶,带着伤,昏睡着,被牢牢绑在一个位置,动弹不得。
当她醒来时,她会喊叫吗?
曲秋茗心想。阿库玛,她会有醒来的机会吗?
接下来怎么做?
“谢谢您,神甫。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能在这座城市,遇见像您这样的热心人真的是太好了。若没有您在此,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不必客气,女士。心怀善意,为他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是我教的行事准则。”
年老的神甫向夏玉雪鞠了一躬,而后关上了教堂的大门。
夏玉雪转身离开,取出地图。
“所以,秋茗的确来过这里。”
她指着地图,看着身后的教堂,弯弯月牙下耸立的十字架,“并且,那位神甫对她说了关于商人的一些事情。”
“那么,在她知道了之后,她会去哪里?”
夏玉雪想着,看着地图,“她既然没有回旅舍,友弟德上的那商人,和冈田片折也说没再见到过她,那么她会去哪,做什么?”
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是的,我想也是。”
沉默片刻,她自言自语,“……我想她的确会那样去做的。她也一定会去那里。她一定是避开了那两个人,直接去了那艘船上。”
夏玉雪感到不安。
她迈开脚步,几乎是在奔跑一样的,沿原路返回。
返回码头。
返回,友弟德,帕拉斯,拉谢,以及那艘没有名字的船所在的码头。
此时,已是深夜,相比已过了子时。
月亮高悬于空,月光照在她的身后,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前。她快步走动,影子也快步走动,始终领先一步。
或许秋茗一直都在那艘船上。
夏玉雪想,或许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她就在那里。甚至,或许她看到我了,但是,当然了,她选择默不作声,不让我发现。
影子始终领先一步。
夏玉雪内心急切。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在她四周。
“秋茗一定在那艘船上。”
自言自语,“她在根据她的调查,了解到的情况,在亲身见证。她为什么……她至少……她为何不告诉我一声,为何不曾想过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危险?”
有什么可埋怨的?
埋怨曲秋茗不告诉自己那些猜测和怀疑?
自己有主动问起过吗?
自从接受了任务之后,来到这个地方之后,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
夏玉雪扪心自问。
什么也没做。
就只是待在自己那狭小的房间里,想着那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弹自己根本已经不存在的琴,想自己根本想象不出的曲子。回忆自己的过去,构想自己的未来。懊悔自己的犯罪,清算自己的欠债。除了自己之外,可曾想过其他?
可曾想过周遭的环境,可曾想过身边的人?
甚至,对于这次的任务,自己都是那么敷衍。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然后呢?
如果当时,自己像曲秋茗一样,注意到了什么,观察到了什么。如果当时,自己像曲秋茗一样主动开展调查,主动去询问,去探索。那么现在,会是这样的处境吗?
肯定不会。
曲秋茗察觉过她不曾察觉的疑点。曲秋茗调查过她不曾调查过的情况。曲秋茗关心着,她并不关心的周遭世界。
如果当初,她像曲秋茗一样去关心了,知道了曲秋茗知道的事情。那么现在,她必然会做出和曲秋茗一样的行动。可是自己当初根本没有关心。
冷漠的人。
自己。
是否把周遭的一切,都看作与己无关?对于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与事,不想给予任何关心?
自己曾经是否就是这样的?自己现在是否还是这样的?
数不清的念头,在脑海中飞快回转。夏玉雪心中产生一丝悔意,幻想如果当初如何如何,现在如何如何。最初如何,现在又会如何。
但是,现在已经是现在了。再多当初,最初,也改变不了现在。
总是这样。
她越走越快,但是到码头,似乎距离还很遥远。
黑夜中,在这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即便手中持着地图,也感觉,随时会迷路,会耽误,会来不及。
“我本该注意到的,我本该在她的身边的。秋茗现在独自一人,可能会有危险。”
“Enye saa!”
不。
“Yiw.”
曲秋茗回答,她的发音或许不太标准,或许和女孩方才说的不太一样,但意思相同。
是的。
她手上的动作更直接地表达出她的想法。她手中握着短剑,正费劲地割着那粗重的麻绳。一根紧绷的绳索起了茬,被割断,她将绳索甩开,从那昏睡的女人身上去除一道束缚。
一根,接着一根。
“Enye saa.Enye saa.”
身边,诺玛执着烛台,看着她的动作,口中依然在轻声地叫喊。曲秋茗不知道女孩为何会如此反应,为何用语言反对自己的行动。她猜想,或许是因为恐惧,对商人的恐惧,对监工的恐惧,对惩罚的恐惧,对压迫者的恐惧,深深烙印在被压迫者的心中,以至于丢却逃跑与反抗的念头,以至于排斥自己的救助。
这个女孩都经历过什么样的折磨?
“我会带你出去的,诺玛,还有你的姐姐,阿库玛。”
曲秋茗自言自语,一边说,一边将各段的绳索悉数丢到一旁,“我会帮助你们反抗,帮助你们逃离,帮助你们获得本就属于你们的自由。我会保护你们的。”
绳子,都被割断了。
阿库玛依然昏睡不醒,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情况。
但是,那镣铐,还铐在手腕上。对于这铁质的链条,短剑自然是无能为力的了。自己身佩的十字长剑,也不足以砍断它。
怎么办?
曲秋茗环顾四周,希望能够使用斧子或者铁锤一类的工具砸断铁索。当然,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自然,也别指望会有钥匙。
“啧,真是麻烦。”
她说着,坐到床边,举起阿库玛铐起的手,将镣铐对准自己,观察锁孔。样式是从未见过的,但看起来并不复杂,应当能够撬开,只是要费些时间。
现在可没多少时间。
她从衣衫里取出常备的撬锁工具。将铁丝伸入锁孔之中拨弄。
“诺玛,把烛台拿近点,太暗了。”
撬锁其实不需要看,但有点光总是好的。曲秋茗知道自己这话说是白说,身边的女孩根本听不懂她的语言。
果然,身旁的烛光不仅没有变亮,反而暗了,女孩走远了。
“诺玛!”
曲秋茗依然低着头,费劲地撬锁,感觉自己不管怎么尝试都是徒劳无功。她心中着急,这对手头的精细活自然更是一点帮助都没有。
“Safoa.”
烛光再次变亮,女孩回来了,伸手,递给她一个挂在铁圈上的金属小物件。
是一把钥匙。
“……”
曲秋茗接过钥匙,将锁孔里自己的撬锁工具收回,试探地将钥匙伸入,旋转。
“咔哒。”
一声轻微的响动,镣铐打开了。
“……”
她在想一个问题,什么人会把锁住奴隶的镣铐的钥匙交给另一个奴隶保管?
曲秋茗抬头看着诺玛,从女孩的脸上她得不到答案。
以后再想吧,现在不是想问题的时候。
曲秋茗扶起躺在床上的女人,尝试着摇动,对方依然没有醒来,看来已是昏迷了许久。她扶起阿库玛,让女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站起。落在肩上的负担有几分沉重,但她还能支撑着行动。
诺玛看着她的举动,脸上是不明所以的表情。
曲秋茗走到房间的门前。
“我们走了,诺玛。”
她转身,肩上靠着昏迷的女人,对着身后的女孩说,“我会带你们离开这里的。”
一边说,一边伸手,拨动门闩。
“Enye saa……okraman!”
女孩在身后小声喊叫,语气听起来很急切,又在表达反对意见。
“嗯?okram……”
这个词什么意思?曲秋茗回想,刚才听过的,“Okraman,狗?”
晚上会有狗巡逻。
“不必担心。”
她握紧手中的短剑,向女孩投去坚定的目光,“如果遇上任何阻碍,我会处理的。”
一只狗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以应付的敌人。只是要注意快速解决,不能让它吠叫,引起别人注意。曲秋茗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Enye……”
“走了。”
她不再理会诺玛的反对,打开门,走出房间。船舱的过道上,如刚才那个声音所说,已经点起了灯。灯光昏黄,看起来很诡异。
不见人影,也不见狗。
曲秋茗扶着阿库玛,身后跟着手执烛台的诺玛。在这过道中行走,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似乎并没有任何威胁。
近了,距离舱门近了。
她伸手,轻轻地推开舱门。迎面月光照入,她看见天空中一轮满月。
她踏上甲板。
甲板上不见人影,也不见狗。
曲秋茗朝四周张望,看见隔壁的那艘船,友弟德上,原本一直亮着灯的房间已是黑暗,医室中已没了人。但是另一个房间又亮起了灯,那是后船楼上,商人的舱房。
窗帘拉起,灯光晦暗。
似乎,并没有任何威胁。
曲秋茗并未因此放松任何警惕。
——
“呜呜……”
身后,传来低沉的呼噜声,那是野兽的声响,是戒备的低吼,是吠叫的前奏。
狗的声音。
曲秋茗敏捷地转身,肩膀一松,令背着的昏迷女人摔落在地。现下并不能顾及那么多,摔一下并无妨,但是自己首要的任务,必须先解决那只发现了自己的巡逻犬。
她转身。
背后,站着的是诺玛,看着她,瞪大了眼睛,还未反应过来。
然而在诺玛的背后,一片阴影之中,还有其他的生物潜伏。
在那通向后甲板的楼梯投下的阴影之中,曲秋茗看见点点冷光。像是夏日坟地中常见的鬼火,蓝色的,幽幽的光芒。
在那冷光之中,有一对白色的光芒注视着她。
那是夜晚,野兽的眼睛反光。
那是狗!
她不假思索,推开诺玛,手中短剑朝前,在那生物发出任何其他声音之前,快步迎上。
“呜噜——”
那双眼睛,在火焰冷光的包围中,也迅速靠近了。狗冲出黑暗,直扑向她,并没有吠叫,这是一件好事。
然而——
曲秋茗动作一愣。
新月的月光下,她看见了对面的猛兽的形体。
一只通体黑色的巨犬。那巨大的体型是她从未见过的,大得如同狼——不,比狼还要大,简直就像一只……一只……
……一只母狮。
这个念头刚跃入脑海,她便感觉肩膀传来一阵重压。看见,那一对闪光的眼睛,在蓝色火焰的包围中陡然接近,凝视着自己。看见,巨犬张开大口,口中似乎也是喷火一般地发光,口中的牙,就像一把把匕首一样锋利,就像新月的月牙一样尖锐。
她感觉涎水溅上自己的脸,嗅闻到一阵令人反胃的恶臭。
感觉身体被压制地向后倒去,冲击力度之强,让她重重地倒在甲板上。
短剑脱手,掉落在一旁。
头顶,月光。
月光下,黑色的巨犬张着喷火嘴,咬下。
“Okraman!”
烟雾缭绕。
“我不喜欢这气味。”
“是吗,好吧。”
一只拿着长长的,一端冒烟的管子的手,将烟斗从窗帘的缝隙中伸出窗外,在船壁上磕了磕,再收回,“只是……嗯,觉得结束之后吸一点烟感觉会很好。”
“睡吧,卡罗尔。”
“好的。”
“……”
“冈田医师,我不是想……呃,抱怨什么。只是,你刚才全程都很心不在焉的样子,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不是,卡罗尔,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
“怎么?”
“我始终在想秋茗姊妹。”
“……Splendid.”
“卡罗尔,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都在想什么啊?我只是还是有些担心她,并且……有件事我一直在想,我想还是得告诉你一下。”
“嗯哼?”
“我……请她吃晚饭的时候,她问了我很多问题。她问到了我们那艘船的事情。”
“是吗?”
“我对她说,那是客船,别的并没有多说。”
“是吗,为何不说呢?那些事情,那些乘客,我觉得让曲小姐知道,也不是什么问题。我以为她是你的朋友呢。”
“我想,有些事情,说出来估计太复杂了。”
“太复杂了,嗯。冈田医师,你是不是始终还是觉得,我的某些商业活动,和我们的乘客有关的那些活动是有道德问题的?你是不是还是觉得,那是一种令人不齿的犯罪行为?”
“我只是不能接受,还不能。”
“唉,好吧。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那么,你说你对曲小姐说过客船的事,是怎么了?”
“不,卡罗尔。不是我对她说,是她主动问起的。”
“……你在暗示什么?”
“……”
“Splendid!”
“Okraman!”
狗,我知道,诺玛,我知道这是狗。这是狗吗?会有狗能够长成这个样子的吗?
曲秋茗双手用力地抵住面前野兽的脖子,看着森森白牙在自己的眼前靠近,看着那野兽的眼睛,她从其中什么也看不到。
她感觉一双前爪在自己的肩膀上,在自己的身前扑腾着,抓挠着,感觉自己的衣衫被扯成碎片。她试图去用膝盖踢狗的腹部,试图去用腿把它顶开,但是毫无效果。这凶恶的巨犬一门心思地攻击她,张开口试图咬噬,试图置她于死地。
它甚至都不曾吠叫过,口中唯有低吼。
疼痛,和压迫,令曲秋茗感觉到双臂渐渐乏力。黑狗的猛烈攻击令她招架不住,她唯一的武器也早已掉落了。身边,唯一或许能帮上忙的两个人——
曲秋茗迅速地向旁侧一瞥,看见诺玛惊恐地望着她,在她不远处颤抖着,蹲伏在地上。也是,能指望这个小孩子,饱受折磨的孩童做什么呢?或许诺玛过去早已见识过这野兽的恐怖了,所以一直试图警示自己,然而自己却不以为意,现在可好了。
另一位呢?
她看见诺玛身边的,倚靠在船壁上的阿库玛。看见诺玛握着她的手,看见,一直昏迷着的阿库玛,此时似乎眼皮跳动着,低垂的头颅一点一点,似乎是有苏醒的征兆。她似乎能看见,那朦胧的双眼正看着自己,似乎能察觉到,那被诺玛握着的手,指尖触动。
完全帮不上任何忙。
“呜——呜噜——呜噜噜——”
身前的巨犬低吼着,令她的注意力转回。她更加用劲地将胳膊向外伸,试图推动那燃烧火光的巨口离自己远一些。曲秋茗知道自己的衣袖上也沾了火,但那火却并不令她感觉发烫,就和鬼火一模一样。
她知道自己快没力气了。
不,必须——绝不能倒在这里!
曲秋茗用上全身的力气,奋力用膝盖,朝着巨犬腹侧一撞。这一下或许造不成任何伤害,但确实,令狗的身形歪了一下,她趁势向旁侧滚动,终于摆脱了压制。
站起,此时,她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呵……”
她重重喘息着,连连向后退去,退到诺玛和阿库玛的身边,扶着船舱,站起来。
对面,狗似乎被这一下打击地有些愣神。背对着她,抖动肩膀,扭动着。口中低声咆哮。
还是不吠叫吗?曲秋茗心想,这狗的反应,完全不像是巡逻的警戒犬。遇到陌生人,第一反应根本不是发出警报,只是想着进攻,战斗,杀戮。
这野兽要杀死自己。
巨犬转身了。
曲秋茗弯着腰,喘着气,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此刻,她身上的衣衫被撕裂了好几处,领口几乎敞开,不过,万幸的是,她穿了那件锁子甲,所以并未着伤。然而方才用胳膊阻挡时,手臂被牙齿划伤了几道,此时泛起疼,已可感觉鲜血溢出。她的脸上,脖子上还沾着狗的唾液,那气味令她作呕。
锁子甲能保护她的躯干,但是保护不了手臂。更保护不了脖子。
她低着头,眼角余光,看见巨犬的闪光双眼。黑色的狗,在满月的月光下,如同一只恶魔。
曲秋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已经无法再抵御下一次进攻了。
短剑,在……在哪里?
她朝四周迅速找寻,发现在身旁,诺玛和阿库玛的脚边。
但是现在还有机会执起武器吗?
她弯着腰,看向身旁,自己带上甲板的两人。她们是自己带来的,自己声言要解救,要保护的,但现在自己甚至根本无力自救。
她看见妹妹,诺玛,面带恐惧地望着对面的狗。
看见姐姐,阿库玛,迷茫地看着自己。
对面,狗低声咆哮着,预备进攻。
曲秋茗迈着蹒跚的脚步,移动到那一对姐妹的身前,挡住她们。
狗跑动着,和刚才一样,再次扑上来。
根本没有时间捡起短剑。曲秋茗直起腰背,用上最后一点力气,伸手,试图阻挡。
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这纯粹是徒劳的挣扎。
手臂,挥动。她闭上双眼,本能地恐惧必然到来的死亡。
手碰上了毛茸茸的东西。
她感觉肩膀上又是一阵重压,她向后倒去,再也无力站立。
放弃。
等待,死亡。
“呜!”
她听见一声呜咽,狗会发出的那种,当受到伤害时会发出的那种短促的尖细声音。
怎么?
曲秋茗睁开眼睛,自己被刚才的冲击撞得倒在那对姐妹的身边,背重重地撞上甲板。但是她看见,面前的狗并没有继续攻击,而是退缩了。
怎么?
那只巨犬,连连后退,在她的面前,相隔数丈的位置,左右逡巡,却始终不愿再靠近。
为什么?
曲秋茗心中疑惑。
她环顾四周,但是自己的身边,还是只有两个人。诺玛颤抖地蹲伏在一旁,阿库玛却是很安静,无声地用那双眼睛看着自己,不曾开口说过任何话语。
阿库玛的眼神……
曲秋茗低头,发现对方的目光,注视的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自己的身前。她的外衫早已被先前的攻击撕裂,领口敞开,那先前一直被藏得很好的十字架吊坠也显现在外,在月光下闪烁银色光芒。
阿库玛在看什么?那目光,和自己初上船时,和诺玛初次交流时一样。
十字架?
是啊,不过我不是Christan,我也不是Okada。阿库玛,我只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而已,对于你们的遭遇,你们的处境,做不到与己无关,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试图调查,试图解救,试图保护你们。然而我现在却自身难保。
曲秋茗无言地望着对方,心中遐想。
但是,对面的狗,毕竟是不再攻击了。
她看着那野兽逡巡着,徘徊着,在远处原地左右打转,试图前进,却又退回。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一般。又或者,只是在等待?
在等待什么?
曲秋茗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如果这只狗,作为船上巡逻的警戒者,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放弃了进攻的打算,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发现它并不能攻击,伤害,杀死对方,那么接下来它会怎么做?
“呜噜噜——”
那野兽低声呼噜着,对于狗来说,这是一个前兆。它即将——
“嗷——”
——吠叫。
终于,响亮的,低沉的,粗重的吠叫声。彻底打破这月夜的寂静。
“嗷——嗷——嗷嗷——”
曲秋茗转身,朝背后望去。背后是友弟德船,船上,那窗帘遮蔽的亮着灯光的创口,帘布出现了扰动。
警报被注意到了。
“嗷——嗷——嗷——”
自己的行动失败了。
曲秋茗心想,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逃跑了。
“嗷——”
——
突然,她感觉身边一阵扰动。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她身旁略过,直扑向眼前的狗。
谁?
“Akuma!”
诺玛的声音,呼喊着。
谁?
阿库玛?
曲秋茗背靠着船舷,眼睁睁地看着,方才一直躺着的,从昏迷中刚刚清醒不久的阿库玛,此时飞快地向前跑去,向着那只狗跑去。她的动作快如闪电,不仅自己没反应过来。对面的狗,似乎也因此一愣,动作一滞。
阿库玛的手中,有什么在闪烁寒光。
曲秋茗意识到,那是自己掉落的短剑。
她看着,黑色的身影,黑色的女人,扑向黑色的巨犬。两者几乎融为一体。
看到,女人的手臂一动,空中划过一道光的弧线。
“呜呜——”
狗的声音,又是那受伤时的尖细呜咽声。
但是阿库玛的动作并未因此停下,另一只手臂用力,猛地,将那毛茸茸的野兽举了起来。这个女人将那庞然大物抱住了,高高举起。
但是阿库玛的脚步也并未停下,依然,在快速跑动。一只手抱着那巨犬,另一只手握着短剑深深扎入狗的腰间。她就这样,冲撞向狗,抱着它跑动着,完全不顾及眼前就是船舷,远处就是海面。
“Akuma!”
身边,女孩喊叫。
曲秋茗看见,在月光下,那一人一狗,重叠在一起的身影,翻过船舷,落下,消失。
而后,听见,落水的声音。
一切在瞬间发生。
然后。
再没有其他。
重归寂静,唯有浪涛的声音,依然持续不绝。
接下来怎么——
“Damnit!”
背后,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
曲秋茗撑着栏杆,站起来,转身,看见,友弟德上那唯一亮灯的舱房,窗帘扯开,两个人影站在窗前。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很近,不是吗?
月光下,她能够看见冈田片折脸上错愕的表情,也能够看见卡罗尔·威斯克斯脸上愤怒的表情。
“Goddamnit!What the hell in the nameth of Jesus is happening there!”
她听见威斯克斯的咒骂声。曲秋茗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的内心明白,那肯定都是些基督教徒不该使用的脏话。
“秋茗姊妹,您……您在那里做什么?”
她听见冈田片折的询问。曲秋茗每个字都能听懂,但她不想回答。
她只感到疲劳,感到全身虚脱无力。她倚靠着船舷,看着身边,依然蹲伏着,颤抖着,因恐惧和害怕而失神的女孩。
“Akuma……”
女孩依旧在轻声念叨着,呼唤离去的血亲的名字。她微微弯腰,伸手,按上诺玛的肩膀,给予一点点完全无用的慰藉。
她愣愣的出神,此时,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刚才发生的一切,今晚发生的一切。自己所做的所有调查,听到的所有信息,看到的所有情况,交织在一起,在她的大脑中盘旋,缠绕,此时此刻,面对身边的女孩,面对眼前的冈田片折和威斯克斯,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一句话语,一点念头,都说不出口,想不出所以然。
“秋茗?”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向来源看去,是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码头上,出现在友弟德船的船边。是夏玉雪,带着困惑,带着惊讶,看着她。
好了,这下人齐了。
曲秋茗心想,我们一起谈点什么吧。谈点商业上的事情,就像白天一样?
“Wonderful.Anon everyone is here.”
对面,卡罗尔·威斯克斯也发现了夏玉雪,朝她望了一眼,语带讽刺地说着曲秋茗听不懂的话,“Alloweth us break with some business together, heh?Okada,translateth!”
冈田片折没有反应。依然,怔怔地看着曲秋茗。
曲秋茗却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夏玉雪,也没有看诺玛。目光,只盯着那商人。那皮肤苍白的商人,头发金黄的商人。那商人此时穿的还是白日穿着的衬衫,袖子还是笼到胳膊。
友弟德船,和无名的所谓客船。它们并排停泊,靠得很近。今晚是新月,月光并不算明亮,但是曲秋茗依然看清楚了自己见到的。
月光下,她甚至能够看清那商人,卡罗尔·威斯克斯的眼睛。
此时,没有纱布遮挡,也没有墨镜掩盖,她看见的,是一双血一般通红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