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优书网 > 青雪 >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班卓琴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班卓琴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曲秋茗点头,伸手扶了扶额角,有些无语。她不需要翻译也能够猜想到下文,她宁愿自己想不到。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曲秋茗早晨出发,费了许多周折,终于在码头周围,寻觅到了一家提供翻译业务的场所。她从那里请了两位翻译,其中一位是西方人,懂得英语与日语,另一位是汉人,懂得日语和汉语。曲秋茗觉得他们的水平不如冈田片折,有些不太习惯,但是眼下也没得选。

当然,她还要付两个人的定金。

有了翻译之后,她便带着日志,回到了友弟德船上,来找卡罗尔和冈田片折。于是,那两位开始对日志内容进行翻译,向她,以及对方,以及在场的众人朗读。

这房间里还有别人。

曲秋茗看着,站在卡罗尔和冈田片折背后的三个水手模样的男人。他们的肤色引起她的关注,其中两人的皮肤黝黑,短发蜷曲,和诺玛一样。另一个则是白皮肤的西方人,不如卡罗尔那样的苍白。

诺玛。她将女孩托给夏玉雪照看,在无名的船上。曲秋茗不打算让诺玛出现在这里,她会独自一人解决她自己的麻烦。

她不知那三个人,和诺玛同一种族的三个人在此做什么。

证人?

或许。曲秋茗想,暂且继续听日志内容,再做决断。

——不过遐想终归是遐想,眼下,我还是得先按部就班地完成记录。

拉谢号,帕拉斯号上的货物,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已经按照流程完成了装卸。拉谢号装载的黄金,钻石,以及帕拉斯号的武器,都放入了我在当地长期租赁的保险仓库。明日我会通知买家前来取货,在亚美利加,生意总是很好做。

对于那最后一艘船,和其上的乘客,在此我要做详细记录,一贯如此。

三个月前,在阿非利加的港口,我从当地的奴隶贩子,邦素手中,购买了数量为七十八人的奴隶。不出我所料,其中多数人都是因为当地部落战乱,被俘虏的战士,以及丧失家园的流民,和往常一样。另有一些,则是被拐卖来的居民。对于这种事情,我总是感觉头疼。

但我还是依照流程去处理了。在取得了邦素签字的契约,向他付清全款之后。我向这些人做出宣讲:

他们不再是奴隶了,我,作为他们合法的所有人,给予他们自由,他们可以凭自己的想法决定自己的去向前程。对此,我可以提供如下建议:

一、留在此处,返回自己的家——如果还有家的话。

二、接受我的雇佣,成为我的船员,这一选择名额有限,并且我会对应聘者进行筛选。我的船队离港的时候,人手并不匮乏,我不需要超出预算的,未经培训的水手。

三、搭乘我的船只,前往亚美利加,那片对他们来说陌生的土地,以契约劳工的身份。我可以代为中介,向他们介绍与我熟识的雇主。他们会受雇工作,主要是农活,也有其他一些如手艺匠之类的活计。得到报酬,居住房屋,食物,具体条件请和雇主联系。

虽然这听起来似乎和他们原先的行程很类似。但实际上有天壤之别。与奴隶不同,他们拥有选择的权力。选择是否要接受工作,选择自己的雇主的权力。这是双向的,平等的雇佣关系。没有强迫,也没有不公,并且,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只要他们不伤害别人,遵守当地的法律。

我的客户是可以信任的,会以公正的态度对待他们,会用文明的方式,对他们进行教育。只要工作,他们就可以获得报酬——当然,同样的,不工作就没有报酬,天经地义。

我推荐最后一种选择。

在我说完了这一切之后,他们都理解了我的意思。在此多谢苏女士,她给我提供了一位有力的助手。在船僮加入我们之前,向这些来自各个部落,语言互不相通的人们做这样的讲述至少要耗去我两天的时间,结果总还是会有人不明白我的意思,稀里糊涂地上了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快的,这些人们便给予我答复。统计如下:

留在当地,十五人

受我本人雇佣,七人(这是我的名额上限)

前往亚美利加,五十六人

五十六人,这个数字令我很满意。

如今,这五十六人,搭乘我的客船,经历三个月的航行,以契约工的身份,来到了这里。其中,许多都是青年男女,也有几个跟随父母的婴儿,也有几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也有几个什么亲人都没有的老人。我想我可以为他们找寻到合适的,愿意雇佣他们的雇主。若这五十六人都可以被雇佣的话,我获得的中介费足以弥补那二十二人的损失。这一趟我相信自己是可以盈利的。

但是眼下,那五十六人还必须待在客船上,船僮会管理他们的。这一路上她很好地照看着他们,她,和那只狗。我不好说,有时候见到那巨犬我也会害怕,但至少目前还没有人被犬只袭击受伤,我想我可以信任船僮。这五十六人现在还不能离开船,这是为他们自己的安全着想。

面对现实,这个世界对他们那样肤色的人,并不抱有许多善意。人们总是会害怕自己不了解的人与事,由此产生无端的暴力与不公的歧视,这真是可悲。

这篇日志就写到这里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关于这些特殊船客的事情,总是令我情绪低落。我该去找冈田医师,邀请她一起沐浴。那会让我的心情好些。

日志记录到此结束。

1560年12月10日,礼拜四。于西班牙所属巴拿马湾

C·威斯克斯

“然后,如果您愿意的话,曲小姐。向后翻两页,阅读二月二十五日的日志。当然,如果您想按顺序一篇篇阅读,我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那有些浪费时间。”

1561年2月25日,礼拜四

今天的天气很好,是二月末的一个晴天,正适合出海航行。

在经过漫长的休整之后,我们终于离开了巴拿马湾,向着此次环球航行的下一站进发。接下来,船只会向南,绕过火地岛再向西方,去往日本。沿途如果遇到港口,我会稍作停留,看看能不能顺便做点小买卖。

说实话,我对这种航行感到不满。要知道,我们的航线是从北向南再向北,沿着南亚美利加的海岸绕了一圈。这实在是太耗费时间了。从地图上看,巴拿马湾所处的位置,陆地明明就只有窄窄的一道,然而就是这窄窄一道,便将大西洋和太平洋分隔开来,令我损失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

时间是最昂贵的开支,安提丰如此说。

我听说西班牙已经计划在巴拿马这里开凿运河,连通东西两边,我对这个计划表示绝对的支持。虽然我觉得,或许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运河通航,也体会不到这便捷了。

现在还是来记录一下生意的事情。

黄金,香料,钻石,武器……这些货物的售卖交易非常顺利,没有出现任何偏差。该支付的钱也都支付了,我需要买入的货物,酒水,烟草,咖啡,辣椒等特产也都顺利购进。至于客船上的那些契约工们,我也将所有人推销了出去,甚至包括老人和孤儿,有几位雇主家里需要佣人看孩子,正好能帮上忙,嗯。一切如我料想的那样,我从中获得的中介费果然数字可观。

和往常一样,我留下了每一个人曾经戴过的枷锁,将它们悬挂在他们曾经待过的卧室中,我让每个人刺破指尖,把血滴在各自的镣铐上。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我都感觉很怪异,这像是某种异端崇拜。

船僮本身也曾明确说过,她不信仰我们的宗教。说实话,我其实也不是个模范的虔诚基督徒,不像冈田医师。但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的确有很奇妙的效果。这是船僮要求我做的事情,那小孩说,只要这样做了,她便可随时监控那些枷锁曾经的佩戴者的动向,他们每个人的安全,每个人的位置。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但那确实是真的。过去的惨痛经历证明她所言非虚,在此我不想多回忆往事。新大陆的开发移民,多数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人抱有不合理的偏见和歧视。

这其中也包括我曾经的某些客户。

即便我很清楚地说明,我运送的这些人,身份是自由人,是契约工。即便我要求客户签署协议书确认他们了解这一情况。总还是会有人视他们为奴隶。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两者肤色相同,仅此而已。这种肤浅的推断根本毫无逻辑。

不过那些客户的存在也都是历史的问题了。自从船僮到来,按她自己的异教仪式搞神秘的崇拜之后,没再发生过那样的情况。这很好,我可不喜欢被人误解为奴隶贩子,被人误解为参与奴隶贸易,这有损我的名誉。

如今,和我打交道的,可都是理性的,讲诚信的生意人。我希望能将我的这种双向选择,互惠共赢的经商模式推广出去,获得更多的客户,以及更多搭乘我的船只的劳工。我希望能够从中获得更多的中介费,获得更多利润。

我厌恶奴隶主,厌恶奴隶,更加厌恶我的那些海上同仁,那些贩奴者。这些人只想着牟取暴利,甚至连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都——

算了,不必在此多提。这个话题说下去没完没了,省点笔墨,这是航海日志,不是演讲稿,更不是布道书。

今日出海,无事发生。

1561年2月25日,礼拜四。于巴拿马湾

C·威斯克斯

1561年3月28日,安息日

今天有事情发生了。

在向南行驶的途中,拉谢号船长加德纳先生,向我们示意,他在海面上发现了一艘小船。一开始我并未把这当一回事,考虑到他的精神状态。

在加入船队之前,加德纳船长的拉谢号是一艘捕鲸船,直到一次出航,他的儿子在日本海某处被一只******抹香鲸吞噬,他便放弃了捕鲸。拉谢号也就成了我名下的商船之一,加德纳船长为我工作。

即便如今,加德纳先生也未能从丧子之痛中解脱。总是会出现幻觉,认为自己能在海上看到某艘小艇,找回自己的亲人,多么不幸的悲剧。

所以他这次声言,我起初也未当一回事。但是他信誓旦旦坚持自己的观点。于是最终,我允许转变航向。结果证明加德纳先生时正确的,随着船只行进,我们的确看见了一艘漂浮在海上,很不显眼的一只小船。它就像救生艇那么大,随波逐流。它怎会漂流至此的?

拉谢号率先靠近,加德纳先生亲自放下小艇,带领水手急切地向那里划去。我站在友弟德上,看着他接近小船。

很遗憾,也是必然的,现实又一次让加德纳先生失望了。那漂流小船中的,自然不会是他早已身亡,沉眠海底的儿子,而是一个女人和女童。发现时,她们都已昏迷了,可能是因为海上的日晒以及缺水。

加德纳先生,即便悲伤,依然尽职地率领水手,将这两人搬上拉谢号,他是一位正直的有良心的好人。听说了那两人的情况后,冈田医师和我自然也乘着小艇到了拉谢号上。在那里我第一次和她们见面。

看着她们的黑皮肤,瘦削身形,以及手臂,脊背上还未愈合的鞭笞伤痕。我便已能猜想到,这两人一定是不堪折磨,偷船逃亡至海上的奴隶。

冈田医师对她们做了检查。那位女童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女人的情况不容乐观,已经发起了高烧。冈田医师开始救治工作,这两人一直昏迷着,女孩的口中喃喃自语,但是我们始终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终于,直到晚上,深夜,女孩醒了。

恩杰巴先生试图询问她情况,结果两人的语言并不相通。

最终我选择让船僮来交流。她果然从女孩的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但也不全,也很片面,毕竟,这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若是那女人能苏醒过来就好了,或许她会告诉我们更加详细的经过。

但总之,孩子的描述和我原先的猜想大致相符,她们因为不能完成工作,被主人毒打,那女人便带着她逃跑,上了船,漫无目的漂流至今,直到遇到我们。

我让她们两人暂时就在拉谢号上的一个房间里安歇。

那女童名叫诺玛,意为飞鸟。那女人是她的姐姐,叫做阿库玛,意为利斧。她们都是阿肯族人,说的是阿肯语。

冈田医师对我说起一件事,她说,阿库玛在日语中,是“恶魔”这一词的发音。我觉得这个巧合有些不太吉利。

迷信是不可取的。

当拉谢号最初发现她们的时候,女孩的手中一直紧握着一柄琴。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柄琴。这乐器有点像意大利人的曼陀林,或者西班牙人的吉他。看样式,似乎是从她故乡,一直随身携带而来的民族乐器。它叫做班卓。

1561年3月28日,安息日。于法兰西属巴西海域

C·威斯克斯

“这里有个词被涂掉了。”

待翻译读完这一段后,曲秋茗中断阅读,指出,“什么样的抹香鲸?”

“那无关紧要,曲小姐。不过是个形容词。”卡罗尔回答,冈田片折翻译,“一只‘凶恶的’抹香鲸。”

“无关紧要?”

曲秋茗内心怀疑地看着对方,“那你为什么要涂掉这个词?”

“因为我认为这个词带有人类的感情色彩。一只仅凭本能行动的动物,不能称其为凶恶。”

“是吗?”

她并不相信这个答案。但这确实,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不值得深究的细节。

读到这里,曲秋茗已经从自己面前的这本日志中,发现了一些以前未曾发现过的信息。

关于无名的客船。

关于奴隶的镣铐。

以及,关于阿库玛,和诺玛。

和她的预想,她亲眼所见的并不相符。

该相信哪一个?是自己看到的,还是此时自己听到的?

曲秋茗抬头,望向对面。卡罗尔·威斯克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墨镜,将目光掩藏住,对方面无表情,她无法猜测,这个白皮肤的商人在想什么。

商人背后的那三个水手,看起来百无聊赖。想必是对这种冗长的听证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在日志中,他们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曲秋茗不知道。

她又望向冈田片折。

冈田片折也回望她,她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些关切,一些低落。是否是因为昨夜并不愉快的见面?是否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对方的解释?昨夜,冈田片折是想解释什么呢?想说的话,是不是就是这日志中的话?

曲秋茗不知道。

她低头,看向日志。

Nnomaa.

诺玛。

曾经遭受毒打,逃跑的诺玛。漂流在海上,昏迷的诺玛。被发现,被营救上船的诺玛。受到救护,苏醒过来的诺玛。她的名字是“飞鸟”的意思。

而且她一直带着那柄琴。乐器的名字是班卓琴。

曲秋茗回忆起,听到过的,女孩的琴声,女孩的歌声,一首故乡的曲子。用自己,用没有人能够听懂的语言,歌唱关于故乡的音乐。

诺玛还好吗?

她想。

女童现在和夏玉雪在一起,一起留在无名船上。夏玉雪会照看好,保护好这孤独无依的孩子吗?就像她对自己承诺过的那样?

她们此时在做什么?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夏玉雪站立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海洋,远处的蓝天,远处的白云。阳光让她感觉有些刺眼,有些晕眩。这是正常的,她熬过了一整个夜晚。只在上午的时候浅睡了一会。不敢睡得太深,不敢放松警惕。

因为她向曲秋茗发过誓言,要保护一位孩童。

她看着身边,在船舷边靠着的,一柄琴。属于那女孩的琴。

女孩就在不远处,趴在栏杆边上。

诺玛。

诺玛踮着脚,肩膀探出船舷外,低头,望着船边的海面,一动不动。女孩此时能够看见的,应当只有浪花,只有空荡荡的海水,再无其他。

夏玉雪相信,昨夜,女孩的姐姐,正是从此处坠船。

她看着诺玛的动作,看她小小,瘦削的背影,看她脊背上鞭笞的痕迹。看她急切地,不安地向下张望,寻找,搜索自己唯一的血亲的踪迹。女孩什么也不会发现的,海水不停歇地流动着,早已将曾经的一切踪迹洗刷干净。

女孩更努力地踮着脚,徒劳地,却又固执地寻找着。夏玉雪看她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要探出舷外,不由得有些担心,害怕她会不小心落入水中,就像……她的血亲一样。

于是夏玉雪走过去,轻轻地,伸手。碰上女孩的肩膀。

指尖甫一触碰,女孩便警觉地转身,向后退去。面朝着她,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小心点……诺玛。”

她轻轻叹气,说,明知道对方完全听不懂她的话,“别掉下去了。”

女孩什么话也没说。依然怀疑地看了看她,而后,走开。

回到夏玉雪刚才站立的位置,拾起了琴。

夏玉雪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实际上,说什么都没有用处,语言是不相通的。

感受着女孩的警觉,女孩的紧张,女孩的不信任。看着女孩对自己的疏远,夏玉雪不由得感到心酸。知道自己,对眼前的人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孩子经历过什么?

她想。

望着远处的蓝天,远处的大海,远处的天际线。

离开了遥远的故乡,在未知的情况下,登上一艘未知的船。前往一片未知的土地,在不见天日的船舱中度过无数个日夜,在陌生的田地荒野中劳动过无数个日夜。风吹,雨打,日晒,以及人为的责骂与鞭笞。她相信是这样的。

在她面前的女孩,诺玛,是一个奴隶。

曾经,至少还有家人陪伴,还有血亲分担苦痛。曾经,她至少还可以与她的姐姐说话,用只有她们可以懂得的语言对彼此交流,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然而如今,连姐姐也不在身边了。

孤独的奴隶。

夏玉雪不禁想,如果曲秋茗在此,诺玛是不是会对少女,至少比对自己要稍微亲近一些。曲秋茗至少还曾经和女孩见过面,和女孩共同经历过事情。而她,却只是一个现在才出现的陌生人。

然而曲秋茗现在也不在,在友弟德号上,听着商人,那个将诺玛带到此处的船商的解释。

夏玉雪不知道那解释会是什么。昨夜,冈田片折到来的时候,说过,保证过诺玛不曾在这船上受到过不应有的伤害。当然应有不应有,本身也是个因人而异的词汇。

卡罗尔·威斯克斯,冈田片折。夏玉雪想,她们曾经究竟是如何对待这个女孩的呢?

女人又是否知道女孩和阿库玛的存在?

她想,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现实正如曲秋茗所预料的那样,充满了低劣的罪恶。那么女人对着一切又是否知情?

她又想起冈田片折的那句话,如果秋茗是错误的呢?

那么现实又是什么样子的?

夏玉雪此时希望那女人现在能出现在这里,给自己一个答案,正确不正确与否,至少能让自己知道更多的信息。

自己现在真的是对身边的事情一无所知。

夏玉雪轻笑,怪谁呢?难道不是自己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吗?

此时想关心了,也无从可关心的起。她对着女孩来说,是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人。诺玛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图,她也完全不明白诺玛的意图。没有交流也没有沟通。她什么也做不了,保护,或许是唯一能做的。

但她还想做得更多。

怎么做?

身后,传来琴弦的颤动声。

夏玉雪看着女孩,抱着那架琴,调整着琴柱,拨弦试音。这琴,圆圆的琴身蒙着皮,长长的琴颈连接琴头,五根琴柱牵着五根弦。它有什么名字?

不知道。

曾经,她自己也有一架琴,一架陪伴了许久的琴。七弦古琴。

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夏玉雪的手指,又开始,在空中,毫无作用地拨动。记忆中的琴音不曾响起,记忆中的景象也不曾再度浮现……算了吧,琴已经没有了,过去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最好还是不要总关心自己的过去,关心现在吧,身边人的现在。

现在,女孩抱着琴,调音。

琴弦颤动,听起来很清脆。女孩拨一拨琴弦,调一调音。那五根弦,对应的自然不是自己熟悉的五音。这不是自己的琴,是女孩的,从女孩的故乡而来。

女孩的故乡,在遥远的一片大陆上。向着东边,很远,西边,也很远。如果商人所言属实,这世界是一个球体,陆地与海洋相连并无边界的话。

女孩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

夏玉雪想,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自己永远也去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女孩呢?她又可以回去吗?

夏玉雪看着诺玛抱着琴,蹲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专注地调弦的样子。她不仅感到有一些悲伤,为面前离乡的孩童。

诺玛已将所有的音调好了。

短短的,不成曲的琴音消失了,四周,寂静,唯有海浪的声音依旧。

接下来,就要开始弹奏。

夏玉雪想,站在女孩对面,静静等待着。

开始。

女孩的左手,按着琴颈上的弦,右手,拨弦。清脆,干净,短促连续的琴音响起了。

一开始,只是一点一点的起手,重复的小节,作为引入。

这不是夏玉雪熟悉的曲调风格。当然,这不是自己熟悉的琴音。

这曲调,来自女孩的故乡。

多么,不曾听过的陌生曲子。

是关于什么的?

自己是第一次听到女孩弹琴。夏玉雪想,昨天晚上,曲秋茗曾经听过一次,但是,曲秋茗不会对她说听到了什么,也说不出来,音乐是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

夏玉雪能做的,就只有听。

听。

重复的小节引入之后。诺玛,这个女孩,稍稍停顿了一下,而后左手稍稍变换了按弦的位置,右手也对应换位。

曲调变换,还是音节在重复,当然了,总是这样的。现在,重复的音节彼此联系更加紧密,诺玛按弦拨弦的手不停地变换着位置,一首曲子就这样弹奏出来了。

是关于什么的?

这充满异域风情的曲子,关于女孩,故乡的曲子。

听起来,很陌生,又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夏玉雪的手指,此时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毫无规律,杂乱地拨动自己想象中虚无的琴弦了。她的指尖一点一点,跟随着女孩琴声的节奏,打着节拍。

好熟悉的声音。

多么奇怪的想法,这是完全陌生的一首曲子。

她轻轻地点头,一言不发。对面,诺玛也随着双手弹琴的动作,轻轻地前后摇晃起身体,低着头,没有看夏玉雪,没有看四周的海,四周的天与云,只是低头,看自己的手,听自己的琴音,弹自己的琴。

夏玉雪从音乐声中感触到了什么。她的指尖,渐渐地,不再只是简单地打着节拍,开始跟随着女孩的手的动作,跟随着,做着相同的变换。

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就像过去一样。

她自己,曾经为自己谱过一首曲子,但那始终未完成。总是,缺少了什么,总是,还有要改动,要精细的地方。

自己曾缺少什么呢?

夏玉雪想。

自己曾经谱写的,属于自己的琴曲,又是什么呢?

她听着。

不再去想仅仅关于自己的事情。渐渐,投入到对面,诺玛的琴声中。

那是怎样的景象?

是阳光,炽热着地,铺洒一片大地。

是蓝天,一望无际的苍穹。

是白云,淡淡地,边缘缓缓融入天空背景。

是树木。

高高的树木,树干漆黑,从中生出的枝丫,向着四周扩散,分叉,渐渐变得细小,扭曲着,错综复杂地指向空中。因为阳光的烘烤,看起来如同焦枯一般。然而,仔细看,可以发现,在那细小的枝条上,同样细小的,翠绿的叶片。

这里并不是荒凉的焦土。

看,远处有山,小丘,是绿色的青山。

远处,有密林,是绿色的密林。

这里是有生命的。

偶尔,可以听见云雀的声音,在阳光下,小小的鸟儿,飞向空中,在蓝天下扑扇着翅膀,一声高昂的,在苍穹之下回响的鸣啼。

飞鸟。

诺玛。

夏玉雪静默地,听着,感觉自己脑海中,一副立体的景象,渐渐展现。她能看到蓝色的天,她能感觉到炽热的阳光,她能嗅闻到,干燥的空气,能听到,风的声音。

风,轻轻刮拂。

并不令人觉得凉爽,在这片炎热的土地上,风迎面吹来,是带着热度的,热浪。

风,吹拂着,吹拂,远处的树林。

吹拂枯木的细叶。

吹拂,带着沙与尘,那是这片土地的气息。

吹拂……

夏玉雪听见了歌声,是诺玛开口,用孩童稚嫩的,响亮的嗓音,用独属于那遥远地方的语言编词,应随着琴声而起的一首歌。

她不懂得其中内容。

但是,她可以感受,可以想象。

风,在吹拂着。

在蓝天之下,在群山与密林的包围之中,在炎热的土地上,涌起阵阵波涛。

金色的波涛。

那是,枯黄的野草。

生长,及至腰间的位置。

细细的草叶,连绵地,密布着,交织着,尖稍,在风的吹拂下,摇曳着。

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生长着,存活着。经受阳光炙烤,经受热浪洗礼,干枯的,金色的野草。

夏玉雪看见了一片草原。

一片广袤无垠的,向着远处融入群山密林怀抱的草原。

枯黄,或许。

然而是有生命的。

有虫儿,在草尖上爬动。

有田鼠,在草下穿梭。

那高舞于空,啼鸣的云雀,也收敛起翅膀,俯冲,俯冲,落入草丛之中。

天空中的云,还很淡。这是一个干旱的季节。

然而,会有雨的。或许要过很久,又或许不过很久,但是会有雨从空中落下。

那时干枯的野草,会再度变得翠绿,草丛中,会有五颜六色的花朵。那漆黑的树木,也会再此枝繁叶茂。迁徙的鸟群也会再次返回,迁徙的野兽也会再次返回。这片草地将会再次,向这世界展现生命的坚韧与顽强。

此时此刻,是金色的。

夏玉雪想象着,听着琴音,听着女孩的歌声,她自己,也置身草丛之中。

伸手,便可碰触草尖。

多么熟悉的感觉。

多么陌生的感觉。

这是什么?

她想,这是女孩的故乡吗?是那片遥远大陆的自然风光吗?

很遥远,无论,是向东而行,还是往西而去,都很遥远。

但此时是那么近。

她就在这里。

陌生,听不懂的语言,不曾见过的乐器。

熟悉,在音乐声中,构造出一个同属于彼此的天地。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身处其中。

忽略表面的差异,忽略彼此的不同,内心,人与人是可以相通的。可以共情,可以感受,可以体会彼此,就在音乐声中,感受到互相的一份真情。这是多么美丽的事情。

夏玉雪被感触了。

她沉浸在诺玛的音乐声中,手指不住地点动,和诺玛一起,谱写这乐曲。

这音乐多么动人。

她想。

这音乐,可以更加动人。

是的,琴音,歌声,很美丽,但是,还可以有更多。

野草的世界,也可以有更多的生命。

可以有,鼓。

健硕的野牛,轻盈的羚羊,成群结队地跑动着,蹄子踏过土地,发出低沉的响声。

可以有,长笛。

体型庞大的巨象从林中漫步而出,对着天空展示洁白的象牙,发出高亢的叫声。高个子的麒麟鹿,伸长了脖子,啃食树冠顶端的绿叶。

可以有,沙锤。

狐狸与豺狗,在草丛中跳跃。

可以有,响板。

狒狒荒地里在吼叫。

可以有,竖琴。

狮群,也出现在草原上。

可以有,号角。

猎人也来了。

可以有,许多,许多。蜘蛛在枝条间结网,苍鹭在河边伫立,沙滩边有鳄鱼晒太阳,天空中有鹰隼盘旋。

可以有部落,可以有家庭,可以有父母,可以有兄弟,可以有姐妹……

如今,却只有琴音。

如今,只有诺玛在弹琴,唱歌。

孤独,的确。

夏玉雪听着乐曲声,想着,看着眼前,独自奏乐的女孩。孤独,远离了故乡,远离了亲人,远离了草原,成为一个孤独的孩子。失去了与他人沟通,交流,对话的能力。

但是音乐声,却令自己感觉到了亲近。

也许,可以做些什么。

为了自己,为了诺玛……

女孩的歌声,停止了。

琴声,还在响。

一点一点的,慢慢地,变得轻,变得缓,一点一点地,淡淡地消逝。

这一曲结束了。

但是在夏玉雪的脑海中,草原的景象,依然清晰。

她走近女孩,影子落在女孩面前。诺玛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依然有低落的情绪,依然有面对陌生人时的不安。

她轻轻弯下腰,面对女孩,蹲下,平视着眼前的孩子。

夏玉雪在微笑。

女孩望着她。

她伸手,试探着,伸出,轻轻地点在,女孩抱在身前的琴上。

女孩稍稍向后移动了一分,看着她。

“诺玛。”

她开口,呼唤。诺玛点了点头。

夏玉雪的手从琴上收回,指了指自己,介绍自己,“夏玉雪。”

诺玛看着她,犹豫着,还是点点头。

她微笑。

又一次伸手,又一次试探着,将手放上琴。

这次,女孩没有向后退。

她的指尖,勾住一根琴弦,轻轻地,拨动。许久,没有如此触及实体了。

琴弦颤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诺玛低头,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她。

她又拨动,另一根弦。

只是简单的拨动,没有按弦,没有抹,捻等技巧。她只是拨弦。

一根,另一根。

夏玉雪在弹一段简简单单的曲子片段。音调起伏,合着节拍,虽然简单,但她自己认为,这短短的一小节,还是很好听的。

诺玛也这样觉得吗?

她看见,眼前的女孩,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诺玛的笑容,也是诺玛,自从昨夜的风波后,第一次微笑。

她伸手,按着琴。用目光,用微笑,询问。相信不需要语言,对方也可以理解。

诺玛理解了。

伸手,将琴,向她递近。

“谢谢。”

她轻轻点头,说着,接过琴。在诺玛的面前盘腿而坐。

“我……从没弹过这种乐器。”她用自己的语言对女孩说。一边说,一边试着拨了几下,按照她自己的记忆,调了调音柱。她抱着琴,手法和诺玛略有不同,“我学过一点琵琶,我试试看,闲一根弦弹一下。”

诺玛看着她。

“弹什么……我不知道,《紫竹调》吧。”

夏玉雪开始弹奏,“弹出来恐怕有点怪怪的。”

这首江南小调,奏曲轻快活泼,只是用自己手中的乐器弹起来,听着和自己想象不太相同的声音,她想,是有点怪怪的。

然而诺玛听得却很认真。这女孩自然是没听过这首曲子的,就像自己也没听过她的曲子一样。陌生。

夏玉雪听着自己弹得怪怪的曲调,看着对面,女孩的表情。她自己忍不住笑了。

这样也挺好。

她想着,无所谓。她就按她自己的指法来用这异国的乐器弹一首曲,给自己眼前的女孩听一听,也是挺好。

诺玛不是也在笑吗?

她不是,也很开心吗?

自己,不是终于,能够用音乐,跨越语言,文化的隔阂,去感受,去沟通,去交流。为一个孩子,做了点什么事情吗?

是的。

或许我可以让这孩子,诺玛,感到一份善意。感到不再孤独,哪怕仅仅是现在,哪怕仅仅是短短的一支曲子的时间。

夏玉雪弹着怪怪的,本来熟悉但此时听着又陌生的曲调,感觉,的确,或许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可以为这世上的人做些什么的。或许她还是可以,学着去关心身边的人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