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苍白的天空之中,没有云,也没有海鸟,唯有高悬于头顶的烈日,刺眼的白光炙烤着她的皮肤,鞭笞着其上狰狞的伤口。她能够闻到脓血的臭味,混杂着海水的腥咸,钻入鼻腔,刺激着。
木船在汪洋大海之中起伏,令她感觉眩晕,感觉恶心,感觉天旋地转。但她的胃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呕吐的秽物了,唯有饥饿的绞痛折磨。
她喉咙发干,嗓子冒烟一般,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日夜的漂流,预备的淡水早已喝光。她曾经尝试去喝俯身可得的海水,但那苦涩的咸味无法换件她的口渴,只能令她更加虚弱。
她生病了。她知道自己生病了,要命的热病,令她乏力,令她无法动弹,躺在甲板上,脊背被硌得发痛,背上的伤口四周沾满木屑。船桨不知何时滑落入大海,她操控不了这小船,就像她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任由命运决定去路。
但是又能去向何方?
这一次睡去,下一次醒来之时,会否就见到了那黄泉的老妇?会否就听见了安纳西刺耳的嘲笑声,听那诡计多端的蜘蛛精灵讥讽自己的愚蠢?
阿库玛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远离了白人的殴打与鞭笞,远离了农田的苦工和折磨。神明曾经给予她一时勇气,让她奋起反抗,杀死那压迫她的白人主子,让她躲过追捕,让她抢夺来这一只小船,让她远离那该受诅咒的异域,乘着船只向着东方,向着家乡所在的方位航行而去。她那时竟然抱有希望,真以为能凭借这小小的木舟带自己回家,她那时竟然真的相信自己的神明保佑。
如今,神明在哪里?
四周,只有蓝得发黑的大海,头顶,只有烈日。
阿库玛还依稀记得那曾经身为奴隶的日子。在田地里低着头干活,在茅草间入睡。全天受着监工的监视。那些监工,她记得,那些本是和自己一样为奴的同胞,受了压迫如今却又来压迫别人的恶魔。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白人主子,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用手指她,像对待牲口一样命令她,殴打她。
她忍受了这一切,等待着,潜伏着,如今终于找到机会,杀死了那白人,逃出生天,面对的却只是这样的结局。、
阿库玛不甘心。
为自己,为诺玛。
对面,自己的妹妹,安睡着……安睡,还是昏迷?亦或已经死去,得到了最终的解脱?诺玛,和自己一样被运送前来,和自己一样受到鞭笞和责骂,和自己一样被压迫。如今,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孤舟之上,在这大海之中漂流向死亡的黄泉。
诺玛手中还握着那五弦琴。阿库玛看到这熟悉的乐器,竟然觉得有一丝慰藉。从白人的庄园逃到海边,逃到船上,逃到大海之中。她们丢弃了自己的武器和衣裳,丢弃了自己的食物和饮水,甚至丢弃了自己的神灵雕像和图画。然而诺玛却还保留着那五弦琴,那来自故乡的乐器,曾经在白人的农庄,多少个夜晚,她听着妹妹的琴声和歌声,才能够停止流泪,安然入睡。
诺玛。
若她是独自一人为奴,独自一人被白人和叛徒同胞折磨,伤害,鞭笞,独自一人在异域的土地做没有希望的苦工,或许,她不会做出如今的冒失举动,或许,她不会冲动地结果主子的性命,逃窜向大海。但是那白人主子伤害诺玛,伤害自己的血亲,用像豺狗一样贪婪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在那个行踪隐蔽的黑夜试图……对此她不能再继续忍受。
阿库玛想听诺玛弹琴,弹奏故乡的乐曲,唱故乡的歌谣。歌唱那些神明的故事传说,歌唱那些祖先的灵魂低语,歌唱村人们的生活,歌唱自己,曾经在密林和草原中和猎人们打猎的事迹。
但如今,村庄早已不在了,村人早已四散了。部落和另一个部落开战,她们失去了土地和家园,失去了神明和祖先的依靠。她们,和其他不知从何处来的人,被游民带到海边,被卖给了暴虐的白人主子。被押送上海船,带着枷锁和许多同胞拥挤在黑暗的船舱中不见天日,然后,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过起了奴隶的生活。
如今,只有诺玛手中的五弦琴。
阿库玛想听诺玛弹琴。她躺在船尾,看着对面,不知是昏睡,还是已经死去的妹妹,想伸手,唤醒自己唯一的亲人,想让诺玛再次弹起班卓琴。
然而她已没有力气伸手,已没有力气动弹。她感觉,炽热的头脑中那最后一点理智,渐渐消失,在海波的荡漾,烈日的灼烧,在伤口的火辣疼痛,在口渴,饥饿与热病之中渐渐消失……
眼前朦胧地,望见远方,在海与天相接的边际线。她似乎,看见了什么。
一支桅杆,旗帜飘扬。
又出现了一支,又一支,又一支。四根高高耸立的桅杆,悬挂着四面旗帜。
然后是帆布的轮廓,在热浪的作用下,怪异地扭曲。
那是什么?
是船只吗?是神明和祖先们,听到了自己绝望的祈祷,派遣了救星吗?
不,也许只是另一群白人,运载着另一群沦为奴隶的同胞。
也许她,还有诺玛,还是未能逃出白人的魔爪。
又也许,只是海蜃盛楼的幻觉……
阿库玛陷入了昏迷。
“軽く踏み出して、悪魔を驚かせないでください!”
黑暗之中传来低声细语,令她从睡梦的回忆中醒来。她环顾四周,身边的窗口照入阳光,她向外望去,看见昨夜漆黑的空荡街道,如今已拥挤了人群。
幻觉?不,是真实的。
她竟然睡着了,不知何时。
阿库玛警觉地从倚靠的砖墙边立起上身,伸手,拾起身边的长矛。
怎能在这里睡着?怎能在此时失去意识?
她现在在陌生的土地上,面对的是陌生人的威胁!
阿库玛低头看了一眼身前,脖子上悬挂的那属于白人的吊坠,其上的那白人神明的雕像似乎正望着自己。
腰间,卷起的属于白人的经书,还别在腰带上。
身边,还是那个昏睡的白人祭司。
自己的头顶,越过天花板,虽然看不见,但在尖塔顶端竖立着巨大的十字架。
一切似乎还很安全。
但是并不安全!
这里是白人的土地!
阿库玛听见,从眼前的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轻微的话语声。
她握紧手中的长矛,感觉这武器和在家乡打猎时使用的工具一样,可以用来防身。在故乡,她是猎人。但是在这里,她是猎物。
她警觉地迈步,蹑手蹑脚地,朝楼梯口走去。这塔楼里的大钟昨夜已被她损毁,推落下去砸坏台阶,这样也止不住敌人的进犯吗?
她踏着台阶,向下而行,赤脚踏着木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屏住呼吸,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闪闪发光,专注地盯着眼前,不知在哪一个转弯,就会见到围猎自己的猎人。
对面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越来越近了。
她握紧手中的长矛,贴在身边,随时准备刺出。
越来越近。
接近。
对面,已经可见人影。
她看见一些脸庞,白人的脸。那些人的皮肤没有白人主子那么白,但还是很白,在这黑暗之中,那些敌人的脸,每一张都带着杀气。
“気をつけて!”
那些白人也发现她了,和她,在这狭窄的台阶上正面相对。
领头的白人,叫喊着,用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发现他们的手中握着木棒,她在他们的眼中看到惊讶和恐惧。他们必定没有料到自己这个猎物会发现他们,会反击,会做出致命的攻击。
她的攻击绝对是致命的。
在那早已不存在的家乡,她是一名猎人,她是一个战士。
“Ayaaa——”
阿库玛喊叫着,圆睁双眼。她鼓足全身力气,不假思索,手中的长矛向前,刺向那领头的第一个白人。
“しない!”
白人本能地向一旁退让,躲闪着,侥幸躲过了这一击。然而,白人的身体已经歪斜,已经失去平衡,在这狭窄的楼梯上,在这塔楼的高处。
“Taa——”
她挥动手中的长矛,狠狠地打在那白人的身边。她感觉一股力沿着矛杆传上手臂。那白人被她打中了肩膀,向旁侧歪去。
旁侧,只有木制的细栏杆作为防护。
那白人徒劳地挥动双臂,抓住她的长矛。阿库玛当然不会让他有机会反击,双臂更加用力地挥动,将矛杆甩开。
“ああ!”
她听见那白人充满恐惧的叫喊,看着他双手在空中舞动,身体被甩过栏杆,朝着下方摔落。
她听见从塔楼下,传来落地的声响,闷闷的。
对面,余下的那些白人,看到同伙被摔下楼,纷纷慌张地喊叫,举着手中的木棍,朝后退去。
她朝前进。
他们朝下退去。
她朝下迈步。
他们看着自己,面带惊恐神色。
“Taa——”
她口中继续嘶吼威胁的话语,长矛在身前舞动,“Taa——”
那些白人终于慌了神,队伍末尾的那人转身,抛下木棍便沿原路逃窜。剩下的那些人,也纷纷转身,惊恐地跑动着,忙不迭地将棍棒拖在身后,也不管背后毫无防备,只顾逃命。
阿库玛向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白人,又刺出一下。
矛尖扎在白人的腿上。白人喊叫了一声,扑倒在楼梯上,连带前面的同伙也纷纷跌倒。他们纷纷连滚带爬地没命逃窜开去。
楼梯上留下一滴滴血迹。
阿库玛又跟着追了一截,然后,停下脚步。
她又击退了一次进攻。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次。她想,只是些不自量力的白人。
那真正的威胁,还未到来。
阿库玛摸了摸身前那原属于白人的十字吊坠。
然后转身,回自己占据的楼顶巢穴,她迈步踏着木板台阶,脚步缓慢,远不像方才那般。方才振奋精神反击过后,此时她开始感觉虚弱,她没忘记,她自己此时依然是患病的,依然是饥饿的。那些白人曾经给她留下的伤害,现在依然在折磨她。
她感觉很累。
阿库玛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可以维持多久。自己可以藏匿在此处多久。
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自己的妹妹该怎么办?诺玛该怎么办?
诺玛……在哪里?过往的记忆此时紊乱。诺玛已经死去了吗?不,没有。诺玛和自己一起逃离了吗?也没有。诺玛还在白人的魔爪之中吗?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想听诺玛弹琴。想听那五弦琴,班卓琴的声音,想听自己妹妹的歌声。
她想再见到诺玛。
阿库玛回到钟楼楼顶时,她发现,自己俘虏的那个白人祭司已经醒了。
“Jesucristo……”
白人祭司躺在地上,手握着吊坠,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她,口中喃喃自语她听不懂的话。在说什么,是在呼唤白人信仰的神明的名字吗?
这里是难波城市里,西方移民和水手聚集居住的区域。这里是一家天主教堂。如今,堂内管事的两名神职人员,一名死亡,尸体还停放在前厅,运上担架,蒙上白布。另一名则被俘虏,身世不明。
高耸的钟楼之上,那每隔半个时辰便敲响一次的黄铜巨钟如今已经被推落下去,砸坏了盘旋的木制台阶。
这塔楼,据说,已经被一个女疯子占据。她有着黝黑的皮肤,相貌,语言,体型,衣着,和当地居民见过的南蛮人完全不同,像一个恶魔,也被称为恶魔。
周边的居民们,西方人,当地人,围聚在教堂周围,议论纷纷。难波的奉行所,已经派遣了公差维持秩序。楼梯损毁,多人队伍难以通行,他们只能分小队上楼。第一支搜捕队刚刚从塔楼上逃下来,无功而返。领头的队长受到女人的攻击,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砸破了脑袋,所幸性命无忧。另一个人则被刺伤了小腿。
“我听到的消息就这么多。”
距离教堂不远,人群拥挤范围之外的一处西方人开设的小酒馆,坐在凉棚下的卡罗尔·威斯克斯,正在对赶来的三人说明情况,“现在阿库玛守着楼顶,还挟持了那个执事。官府现在不敢派小队上楼,正在想办法搭梯。奉行所的与力大人正在来的路上。”
“那你怎么还在这坐着,威斯克斯船长?”
曲秋茗看见她的身边桌子上,放着一瓶酒和一个小酒杯,她还在嗑瓜子。
“那我能做什么,曲小姐?”
卡罗尔的双眼蒙着白纱布,头向旁边一扭,将黑白相间的瓜子壳吐到地上,非常不文明,惹人生厌的举动,“并且您又做了什么呢?”
曲秋茗懒得跟她废话。
“诺玛呢?”
“在拉谢号上。”
“为什么不带她过来?”
“为什么要带她过来?”
“她或许可以让她姐姐冷静下来呀!”
曲秋茗眉头皱起,内心因现在的局势着急,“她可以劝一劝阿库玛呀!”
“哦,让诺玛来劝说……这不是个坏主意。”
卡罗尔·威斯克斯依然不急不慢地回答,那双眼睛隔着纱布望着曲秋茗,“但首先,是不是得有人先告诉那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船上可没人会说阿肯语。”
“你带她上塔楼,她们自然可以交流!”
“不可能。”
商人摆手否决这个提议,“如果阿库玛看到我和她妹妹出现在一起,她会是什么反应?绝对会把我当成一个胁迫的白人,她如果攻击我,我可无力自保。”
“那么我去你船上找诺玛来,我去见阿库玛。”
“随便您。”
耸肩,“不过我得提醒您一句,在阿库玛的眼中,在她那混乱的头脑和不清醒的意识中,您和我没有任何分别,只不过是另一个白人。如果到时候在塔楼上真的发生了什么冲突,您受到伤害我可不负责任,曲小姐。”
“好!”
“诺玛若被波及,也是您的责任。”
“我——我会保护她。”曲秋茗迟疑了一下,而后回答,“以及阿库玛,我不会让她们任何一人受伤。”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威斯克斯又拈起桌上的瓜子开始剥壳,“但我还是建议您不要如此鲁莽行事,让一个孩子卷入其中。现在当地的官府正控制场面,您最好不要干涉。”
“那些官差如果上了楼,会攻击阿库玛。”
曲秋茗内心对于眼前人的不满已到了极点,“他们会让她受伤,甚至会杀了她。威斯克斯,你难道没担心过她的安危吗?”
“我更担心官差的安危。”
卡罗尔口中嚼着瓜子,举起身边的酒杯抿了一口,“那女人是个武疯。你也听说过了,也亲眼见过了。她身上已经至少背了三条人命,还挟持了一个执事,刺伤了官差和当地名门的下人。她给我带来的,除了麻烦就是麻烦,我已经不想再为她承担损失了。”
“所以你打算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发展?”
曲秋茗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最初可是你营救上船的,威斯克斯。”
“我对她仁至义尽。”
卡罗尔·威斯克斯也同样望着曲秋茗,“曲小姐,您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如果您成功说服她,平息麻烦,那么也算是顺便帮了我一个忙。如果您不成功……那是您自己的事,与我无关。阿库玛,诺玛,那对姐妹再出现任何意外,是您的选择造成的后果,别再怪罪到我的身上。其间造成任何损失,责任由您承担。您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了吧?”
“我很清楚。”
她咬着牙,忍耐着心中的怒火,“你这冷漠的,只关心自己利益的商人。”
“很中肯的评价。”
卡罗尔·威斯克斯再次耸肩。
“就在这看戏吧!”
曲秋茗转身,不想再多看这人一眼。
“秋茗姊妹!”
她正要行步,手臂便被身边人扯住,是从刚才起便一言不发的冈田片折,“您等——”
“都不帮我说些什么,冈田小姐。”
曲秋茗用略带低落的眼神望着她,对她说,“但我相信你是支持我行动的,冈田小姐。相信不论立场如何,你是和我一样,关心着阿库玛和诺玛的。”
“……”
冈田片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那无声的沉默之中,似乎还带有其他想法,曲秋茗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也无暇理会。
“你和我一起去船上找诺玛吗?我想需要你陪同,那些水手才会允许我登船。”
“我……”
她望向坐在那里的卡罗尔。
“去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冈田医师。”卡罗尔·威斯克斯回答,脸朝向另一个方向,“为需要的朋友提供帮助是很正当的事。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秋茗姊妹,我觉得,你的这个计划很冒险。”
冈田片折犹豫片刻,对曲秋茗回答。
“秋茗,你想怎么做?”
另一边,同样从刚才起也没说任何话的夏玉雪,此时也开口。曲秋茗看着她,心想她刚才是没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吗?没听懂?没用心?
“我想去码头边的船上,找诺玛来这里。让诺玛试图劝说阿库玛。”曲秋茗不耐烦地重复一遍自己的想法。
“这……”
夏玉雪停顿了一下,明显的犹豫,“这确实太冒险了,阿库玛或许根本不会听诺玛的话。”
“并且,秋茗姊妹,您要怎么告知诺玛现况?”
冈田片折紧随着询问。
“我自有办法。”
曲秋茗面向她,回答。手不自觉地伸向自己的身前,那压在衣衫下的某样她自己也不能完全信任的馈赠。面对眼前两人的否认,她倍感压力,但是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计划。
她必须做点什么。
“无论如何,让诺玛来负责劝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我也知道。”
曲秋茗对身旁的两人回答,望向远处,人群熙熙攘攘的中心,那座教堂高耸的塔楼。在尖尖屋顶树立的十字架下方,那漆黑的窗洞之中,隐隐浮现的一张人脸,“可是眼下,你们谁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
沉默,两个人都是如此。
“我想也是。”
她叹了口气,“冈田小姐,请和我一起去码头找诺玛,我们得尽快回来这里,赶在官差部队登塔,和阿库玛起冲突之前。码头离这有多远?”
“来回……半个时辰。”
“这么久吗?那我们快走。”
“……好。”
“你呢?”
“我……留在这吧,注意情况。”
夏玉雪回答。
“嗯,应当如此。”曲秋茗像是喃喃自语般地回应,“那么就这样去做。现在情况紧急,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
她正要迈步,朝码头而去时。曲秋茗听见从某处传来某个微弱的声音。
什么?
(没,我只是在想,有必要跑去码头,找那小女孩,再回来,带着小女孩,经过官差的包围圈登塔,和那女人对话这么麻烦的吗?)
那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是自己的心声吗,曲秋茗心想,顿住脚步,是自己的突然反应吗?
(中间是不是可以省略某些步骤?)
哪些步骤?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仅供参考)
“秋茗?”
夏玉雪注意到她的异常举动,询问。曲秋茗没有回答,愣愣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声音,伸手,碰了碰自己身前,那叶片所在的位置。
当然,这叶片可以帮助她翻译话语,让她和其他人交流。所以她才会想到去船上找诺玛,和诺玛对话,告诉诺玛情况,然后再带着诺玛回来,劝说阿库玛。
这中间是不是可以省略某些步骤?
曲秋茗朝身后瞥了一眼,那耸立的教堂塔楼。
然而……这样做会有风险。
阿库玛,这个被逼至绝境的人,或许不会理智地听从旁人的话语。
然而……从这里,到码头,再回来……需要多久?
半个时辰?
还有时间吗?
没有时间了。
“怎么了?”身边,夏玉雪用警觉的目光观察她的异常。
曲秋茗的手按在身前的十字架上。其下,隔着衣物,便是烟草叶所在的位置。她能信任这来路不明的赠予吗?能信任那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女人吗?
还有其他办法吗?
现在,她必须快点定下决心,做出一个决定。
曲秋茗决定好了。
“你在想什么,秋茗?”
夏玉雪又问。
“我……我想直接去和阿库玛对话。”
她迟疑片刻,转身,正对着教堂,回答身边人的问题。
“不找诺玛来吗,你一个人?可是阿库玛她或许不会信任——”
“现在没时间再去找诺玛来了。”
曲秋茗自言自语,目光盯着塔楼,“公差们不是打算攻塔了吗?那个奉行所的长官不是也正在来的路上了吗?我必须现在就去找阿库玛,在事态恶化之前结束这一切。”
“这……这太危险了。”
夏玉雪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这太冒失了!你不能就这么仓促地行动!”
“我必须这样做!”
曲秋茗甩开她的手,朝她瞥了一眼,“现在我必须行动,做些什么。我要去塔楼找阿库玛,就我一个,她曾经见过我,应该还记得我。你在下面观察情况,等我带她下来。”
“然后呢?”
卡罗尔·威斯克斯在一旁突然插话,“她可是杀伤人的疯疾患者,您打算怎么安置她呢?”
曲秋茗瞪了她一眼。
“我很快回来!”
“你哪里都不许走!”
曲秋茗刚刚迈开脚步,手臂却又一次被钳制住。又是夏玉雪。
“搞什么!”
“你冷静点!”夏玉雪对她喊叫,语气不再如以往那般平静,那般收敛,“仔细想想,你现在跑上去真的能劝服阿库玛吗?她神志不清,伤人,杀人,谁都无法预料她会对你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她攻击你怎么办?如果你受伤了怎么办?”
“我不会因顾忌性命而袖手旁观。”
曲秋茗瞥了一眼坐在那的商人,又看向夏玉雪,“不像某些只在乎自己利益的人,放手。”
“你受伤了也救不了阿库玛。”
夏玉雪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不放开她的手臂,“这方案风险太大,太不理智。我不会认同你这样做。”
“那你倒是想个主意啊!”
“我……”
反问,令夏玉雪犹豫了,但是仍然不松手。她向远处,眺望那座教堂的塔楼,看那黑漆漆的创口,看那围聚的人群。
该怎么做?
那座教堂,她前夜曾来过此处,但是白天,此时再看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感觉很陌生。现在发生的情况,对她感觉也很陌生。不知深浅的时候,理智告诉她应当选择观察情况,现在最好什么都别做。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必须想出一个主意。
该怎么做?
她脑海中飞快地检索自己的记忆,在自己的认知中,有没有什么线索是可供使用的?
去码头边的船上找诺玛来这里,这当然是最理智的做法,也是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做法。但是往返路程太远,时间来不及。并且,如果那孩子来此,参与此,结果被连带受到了伤害,谁都不愿发生那样的事情,接受那样的结果。
可是若诺玛不在此,便只能由她们中的一人登塔,去劝说或者用武力制服阿库玛。劝说的话,威斯克斯和冈田片折自然是做不到,自己也并不认识那女人,只有曲秋茗或许还可以。但这个方案是她最为反对的。
若要动武,那就自己上前。但这也绝非良策,制服一个危险的,丧失理智的人,这风险太大了,太有可能失败了。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现在必须想出一个主意,动作要快,但又必须足够细心谨慎,不能如曲秋茗那样莽撞。
该怎么做?
自己能做什么?
除了等待?
她真的想做点什么。夏玉雪检索自己的记忆,有什么是自己可以联想到的线索?
眼前的事,不能以与己无关的态度观望。
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呢?
回忆,回忆。
……
“冈田小姐?”夏玉雪握着曲秋茗的手不放松,转身面向冈田片折。
“夏女士,有何吩咐?”
“这附近有没有乐器行?”
“……据我所知没有。”冈田片折想了想,回答,“不过在两条街外有一家教坊,那里总是会有乐器的。”
“离得远吗?”
“来回一刻钟。”
“嗯。”一刻钟,夏玉雪盘算,似乎时间足够,“那么,麻烦带我过去。”
“您需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摇摇头,“先带我过去看一看吧,我有一个想法,一个比较冒险的想法。我不知它是否能奏效,但我想试试。”
“什么想法?”曲秋茗一边试图甩开她的手,一边发问。
“你和我一起去。”
夏玉雪对她说,语气严肃,命令的话语不容置疑,“我们回来之后,我们一起上塔楼。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分散阿库玛的注意,或许我们可以借她分神的时候将她擒下。”
“擒拿?”
曲秋茗眉头皱起,“我可以说服——”
“你无法完全保证。”
她打断少女的话,“听我的安排,秋茗。”
“你管得着我?”
“听我的。”
夏玉雪看着她,“这不是你我之间的分歧争论,我们的行动是为了营救阿库玛。”
“……好。”
曲秋茗犹豫着,看着眼前人坚定的目光,不甘地点点头,“我听。”
钳制住胳膊的手松开。
曲秋茗留在原地。
“走吧。”
“我留在这,你自己去吧。”又一次反对。
“秋茗……”
“我可不敢放心离开。”曲秋茗说,“你自己,和冈田小姐去按你的想法做事。我留在这观察情况。”
“……”
夏玉雪盯着她,猜想她的动机。沉默片刻之后开口,“不得擅自行动,向我保证。”
“我保证。”
曲秋茗回答,一字一顿。
她看着少女。
“走,冈田小姐。”
然后转身,离开,临了还再次回头,再看了曲秋茗一眼。夏玉雪的目光中带着担忧,更多地,带着威慑。
然后她和冈田片折向着来路的方向离开。
曲秋茗站在原地,等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她谁呀?命令我?”
她自言自语,望向身后的塔楼,又望向身边,坐在凉棚下的卡罗尔·威斯克斯。那商人依然是悠闲自得的样子,喝着桌上的酒,嗑着瓜子。
“曲小姐,不必那么介怀。”
商人开口,微笑,“我比较同意夏女士的观点。您独自一人,去和那疯女人谈判,这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主意。我建议您现在和我一起在此等候,不要有出乎意料,打乱别人安排的举动。您喝酒吗?我让老板再拿两个杯子来。”
“我没心情。”
曲秋茗回答。突然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自己都是在和商人直接对话,冈田片折从未居中翻译过。
她低头,不留痕迹地碰了碰身前的十字架,其下夹在衣衫里的是那片烟草叶。
方才不知从何而来的低语,此时又在她的脑中开始回响。
她望向塔楼。
又低头思忖。
“我想最好还是先按她的思路来做。”曲秋茗想了想,自言自语,“的确,那似乎是一个仓促的决定。她的想法或许的确更好一些。”
夏玉雪想做什么?
自己大概能猜想到,提到乐器,不难猜测。但是对方的计划,虽然更好,但依旧……会有失败的风险。
她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很难料理,很难决断的困境。
暂且等待,那或许是最符合理智的做法。
由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和威吓声,令曲秋茗从自己的遐思中回归现实。她抬头,看见从另一道街上,有一队人马前来。
这么快?
为首的那人带着圆斗笠,一看就像个官员。
有公差为他开路。
“喝,喝——”那官员策马从酒馆凉棚前经过。那官员一勒缰绳,停在曲秋茗面前,手中的马鞭直指她身边的商人,说话腔调平正,官威十足,“威斯克斯!我就知道这事和你脱不了干系!”
那官员说的当然是日本话,曲秋茗能够听懂。
官员身边,另一个步行的,穿当地服装的西方人开口,可见是一个翻译。在曲秋茗听来,是重复了一遍官员说的话。
“与力大人,又见面了。”
卡罗尔·威斯克斯坐在凉棚下,脸上带着做作的微笑,“这两天真是多有叨扰。”
“你们这些南蛮海商只会给我制造麻烦!”
奉行所的与力官用带着威严的声音开口,“又是你船上那黑奴隶惹祸!先是袭击了三好大人的府宅,如今又在此杀人。我的手下也被她重伤,惹出这番骚动!”
“这真是……真是对不起。”
卡罗尔陪着笑,这种谦卑的态度曲秋茗以前从未见过,令她感觉更加厌恶,“是我没管理好我的乘客。但,呃,闹出现在这样局面,其实也不是我的全部责任。我可以向您解释,确实事出有因。造成破坏的元凶另有其人。”
曲秋茗感觉那纱布下的双眼在瞪自己,她不予理会。
“向奉行总长解释吧!”
与力官没理会商人的申辩,坐在马背上拽着缰绳,控制着那匹高头大马,“总长大人马上要亲自前来这里视察情况!这事要是到时还没解决,威斯克斯,我要倒霉,你也不会好过。你以后别想在这里做买卖了!”
“与力大人,我现在也正在想办法呢。”曲秋茗注意到她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收到身后,“我已经吩咐冈田医师去……呃,去做些准备工作,试图把那女人劝下来。保证不会再让她造成任何伤亡——”
“你什么都不用做!”
与力官没让她说完,打断,“这里是难波城,奉行所负责城内所有区域的治安。这里的情况由我们解决!不需要闲杂人等添乱!”
“可是——”
“马上组织官差结队,带上武器登塔!”与力官这句话是对手下人说的。曲秋茗同样也听在耳中,“把犯人抓下来。如遇抵抗,正法击杀!”
“是!”
手下的人领命。
“喝——”
与力官马鞭一甩。那高头大马向着人群拥挤的教堂跑去,引路的公差,纷纷隔开围观者,清出道路回避。
曲秋茗看着这一群人从面前经过,在道路上留下一道烟尘。
她咬咬嘴唇,握紧腰间的十字剑。
“曲秋茗小姐。方便替我翻译一下,与力大人对他们吩咐了什么吗?”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酒杯重新摆在桌上,倒上一杯酒。说话的态度又变回以往,“您好像是有那个能力,能听懂别人说的话,对吧?就像您的同事,威尔敏娜——呃,守宫那样。是苏女士给予的能力,挺方便,不是?”
“……”
曲秋茗没理她,目光只盯着在那发号施令的与力官。
“曲小姐?”
她突然迈开脚步,跑动,沿着那被公差清出的走道,跑向教堂,跑向塔楼。
“喂!你不能——”
身后,卡罗尔·威斯克斯喊叫。但看见她混杂在公差队伍之中,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听见马的嘶鸣声,便不再试图阻止。
“Well,as thee wisheth.”
商人轻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将满满一杯酒喝干。
我必须尝试。
方才经过教堂大厅的时候,曲秋茗已经看到了室内的动乱景象。地板上有血迹,有脚印,长椅倾覆,祭坛散乱,官府的差人们在堂内走动,休息,墙角,有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她没怎么细看,便跑进一侧的塔楼门口,从两个一脸诧异莫名其妙的差人身边走过,他们还不知道教堂外的风波。
曲秋茗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便跳上楼梯。此时,外面的那些公差已经紧随她的脚步闯入厅堂,追逐着她。
她望了一眼那倒伏在塔楼地板上的巨钟,踏着木板台阶,跑动。前方有一处被砸断的缺口,她纵身一跃,跳了过去。
“滚!”
甫一落地,便转身,抽出腰间的十字长剑,挥舞着威胁追兵,“离我远点,别跟着我!”
喊叫,对方能听见她的话吗?
曲秋茗不知道。
那些差人站在对面的缺口处,挥动着手中的木棒试探。她用长剑将那些棍棒挑开。
“别跟着我!走开!”
她继续喊叫,用自己的语言对这群外国人说话。
她警觉地向后退去,踏着台阶一步步上行。
对面,公差们没有离去,但也没有靠近,只是在那里乱糟糟地嚷着。其中一个像是队长的人对她喊叫。
“与力大人有令!你袭击官员队伍,擅闯命案现场,立刻束手就擒!”
“滚,我去楼顶找阿库玛!”
她手持长剑,对他们说,“去和那个女人对话。你们不要跟着,我会把她带下来!不会让你们伤害她的!”
“回来!不许前进!”
那人完全不理睬她,依然自顾自地命令。
曲秋茗也不理睬他们,又倒退着向上行了几步台阶,手中剑在身前防御。那些公差只是叫喊,没有试图越过来阻止她。
于是,她又向后退去,转过一个转角,打落几根向上攮来的木棍。然后便不在此处继续停留,奔跑着攀登台阶。
身后,叫喊声渐渐停息下去,棍棒也不再能够触碰到她了。
她继续前进。
独自一人,在这回转着逐次升高的台阶上跑动,内心忐忑不安。
她相信,自己做了一个不周全的选择,有风险的选择。
她独自一人去找阿库玛,去劝说那受折磨的女人放弃抵抗,随她下楼。
语言沟通的问题已得到了解决。叶片工作正常。
然而,即便工作正常,即便那些公差听到了自己的说话,也并未加以理会。语言相通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交流,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同样的情况,出现在她和阿库玛的对话中该怎么办?
如果阿库玛,也完全不理会自己的话语,只出于本能向自己进攻怎么办?
风险。
曲秋茗心想,自己现在的仓促行动,或许会让事情更加恶化。
最初,一切麻烦的开端不正来源于此吗?
她开始怀疑自己。攀登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头顶,没有任何动静。
脚下,同样也没有任何动静。那些公差或许是离开了。
曲秋茗抬头,望向上方,盘旋着如同四方形漩涡的台阶。在那漩涡的中央,她在想,等待自己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是一个愿意听自己说话的阿库玛?还是一个神志不清的患病的危险女人?
现在下去,原路折返,或许还来得及。继续攀登,事情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不,现在我已经没办法返回了。打了那群公差,他们一定要抓我。”
曲秋茗自言自语,用自己的话坚定自己动摇的内心,盯住那漩涡,“我必须尝试。眼下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时间来不及了。这一次我必须做得正确,不能出错,如果我没能说服阿库玛,那么她会受官兵的伤害,或者她自己的伤害。这一次我必须尝试,并且必须成功。”
她重新迈起脚步,向着顶楼进发。
此时的步伐,已不再是仓促的跑动,每一步迈得稳健,踩得脚下木板发出声响。曲秋茗不打算隐匿行踪,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和阿库玛对话,才能够和平解决眼前的问题。
一步,接着一步,越来越近了。
楼梯上,还有几处被落钟砸坏的台阶,她小心地跃过。
临近楼顶之时,她听见从头上传来脚步声。
那么轻快,几乎细微不可闻。
曲秋茗握住手中的十字剑,准备防御。
迈步。
嗖——
一下轻微的声响,尖锐的寒光从她的头顶自上而下贯来。曲秋茗敏捷地躲闪到一旁,避开这一下攻击。
那长矛收回去,然后又是一下,快如闪电劈落。
她再次躲过。
“阿库玛!”
曲秋茗对着上方喊叫,此时她已在一片昏暗之中看到一张脸,看到一双圆睁的,带着敌意的眼睛,“不要攻击,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她说着,又快步向上走去。
转过拐角。
然后,眼前,出现了那个黑色的身影。
距离自己,约有一丈远。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弓步蹲伏在前方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阻隔自己的去路。皮肤黝黑,头发蜷曲蓬松,衣衫褴褛。双手紧握那支长矛,矛尖对着自己,蓄势待发。圆睁的双眼中,是猛兽一般的目光。
被困的猛兽。
阿库玛。
在那破布遮蔽的身前,还悬挂着某样物件,是十字架。若曲秋茗的记忆可靠的话,她曾经见过,那是属于那老人,洛伦佐神甫的十字架。
“阿库玛,不要攻击我!”
曲秋茗开口,对她叫喊,“我不是你的敌人!”
曲秋茗不知道对方能否听懂自己的说话。也不知,听懂了,又会不会加以理会。
阿库玛盯着她,始终不曾松懈。
然后,那嘴唇微启。曲秋茗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听懂了她说话的内容。
“白人。”
“……不,这……不太合适。”
“夏女士,您在找什么?我可以帮您一起找。”
“我也说不好……一件乐器。但是这里必定是没有的,我得找一个替代品,尽量……尽量近似的替代品。”
“一架琴?”
“是。”
“这把三弦可以吗?”
“我试试看……不行,还是不行……”
“这个呢?”
“……让我拨一拨听听。”
“……怎样?”
“或许……或许可以,没想到会在这见到。还是不太像,但现在没时间再挑拣了……就这个吧,冈田小姐。您对戏班说我要借用一下,马上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