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地上,无力挣扎。
感受着周身的血从伤口流失,感受到寒冷,在这炎热的天气。
四周的漆黑变得更加漆黑。昏昏沉沉分不清天地,仿佛一切都在旋转呀旋转。
(猎鹰再也听不见主人的呼唤)
她快死了。
产生幻觉,听见不该存在的声音。
这就是濒死时的感觉吗?
曲秋茗躺在塔楼的台阶上,脊背被结实的楼梯硌得发疼,全身都在疼痛。更加糟糕的,那疼痛感也在渐渐远去。
感觉自己的灵魂渐渐远去,渐渐飘离肉身,向上再向上,一去不复返。
这是每一个人在濒死的时候都会感觉到的吗?
低头,看见瘫软在那里的一个浑身沾血,带伤,微弱喘息的少女。那是自己?
死后人会去哪里?
向上?
亦或是向下?
亦或者,是归于虚无?
就像入睡之后,什么都感觉不到那样,所有的精神都会在这世间消散殆尽。双眼阖上就不会再睁开。
逝去的魂灵会再度拜访人间吗?
如果还有未尽的事业?
如果还有承诺未能践行?
她不知道自己即将去哪里。离开?可是她不想离开,此时不想,此时,她还有事情要做,有责任要负担。
是不是每一个人在濒死的时候,都会不甘不愿地试图再寻求第二次机会?
但那可由不得自己,是不是?
(或许在现实世界如此,不过在这嘛……)
耳边听着一个熟悉的,令人生厌的声音。曲秋茗懒得理会,抬头,望向黑暗之中的光亮来处。那是塔楼顶端的窗口,窗外,是阳光的世界。
她看见一个人在向着那光匍匐爬动着。一个年轻的外国人,穿着的法衣凌乱破败,一只伤残的扭曲的腿拖在身后,举起手臂,不顾一切地向着光伸手。
在那光前,有个人影,一个黑色的背影矗立。
那是谁?
是自己熟识的人?
是自己理应负责的人?
自己,是不是该为她做些什么事情的?什么事情呢?自己现在还能够做些什么事情呢?
自己要死了。
什么也做不了。
(……小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真的很不喜欢自己说话不被别人在意)
(那真让人觉得讨厌)
讨厌的声音令曲秋茗烦躁,怎么?自己是犯了什么罪,死都不得安宁?
她想起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知识。
死之前做一场告解,一场忏悔。
那样或许才能够安息。
好吧,眼前倒是有一位神职人员,不过他恐怕没空听自己废话,也没空为自己祷告。
并且自己也是不信那宗教的。
(嗯呢,我也是无宗教信仰人士)
(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听你说说话)
(我很乐意倾听)
曲秋茗没有对那奇怪的声音说任何话的想法。自己的短暂一生,也自觉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有趣故事。不过是那些寻常的悲欢,不值得被别人知晓。
傻傻地,漫无目的地活着。又傻傻地死去。说实话,这种死法确实是够蠢的,无缘无故跑来试图和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讲道理,结果活该被捅了刀子。
难道没人劝过?
当然有了,凡是和自己认识的,关心自己的人都劝自己别这样做,耐心点耐心点,带着善意劝导自己别那么莽撞行事。可自己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活该。
(嗯呢,我想我们都不是那种热衷于听取旁人意见的人)
曲秋茗觉得事情不该这样结束。
自己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望着那楼顶的光,那站在光前的人。那人是杀死自己的凶手,不过她不会责怪那人。有什么可以责备的?自己犯蠢,自己倒霉而已。
但是对那人,她还有承诺未能践行。
保护的承诺。
她想完成。她想再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那个需要自己帮助的人。
以及,私心来说。她也还有自己的事没做完,有一个见证她还未能得到,关于另一个人的结局的见证。
她希望能够再有第二次机会。
(嗯哼)
然而,不会有的。
死亡,已是不可避免。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灵魂出窍,所以才能够看见这肉眼看不见的景象。听见,双耳听不见的聒噪声音?
(你确实对我没什么好感,不是吗?)
是。
曲秋茗不耐烦地用心声回应。
(正确语法的回答应当为否定)
……什么鬼
(行吧,不管怎样了,我想你有充分的理由这样想。所以嘛,嗯,我打算帮助你摆脱一下目前的困境)
怎么做?
(这么说,我有能力嗯……让你……呃,有一个,你知道,重来的机会)
复活?
(哦我可不会说这么直白)
(不过意思一样)
怎么做?
(我自有办法,嗯,你接受就好了)
……我能听出这个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了。
血?
(咳咳)
有代价,对不对?
我不会那么轻易接受。你上次给我的那个东西已经……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打算的?先令我处于目前这种境地,再开出一个令我无法拒绝的——
(小姐,我不喜欢重复用同一个梗,那样很无聊,也很暴露我浅薄的知识层面)
(呃,不过你的猜测的确是有道理的,我想)
(……嗯,我好有罪恶感)
把你的罪恶感和你的给予都拿走。曲秋茗在心中和声音对话,离我远点。
(好吧,不过先让我帮你,呃……)
滚。
(别那么轻易拒绝嘛。这不也是你心中想要的?)
(我有满足你愿望的义务)
(没什么代价,毕竟这算是我欠你的)
(实际上我欠你挺多)
(先还一点,以后再还一点,慢慢还吧)
你去死吧。
曲秋茗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心想。身上的伤口,血止住了,这很正常,死人是不会流血的。那寒冷消退,这也很正常,说明她已经感觉不到体温变化了。
她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她宁愿如此。
她从台阶上坐起,拖着虚弱的身躯。看见,在那对面的塔楼顶层,在那光的窗口,那黑色的人影陡然消失。
“いいえ——!”
冈田片折眼见阿库玛站在窗口,愣着神。然后,毫无预兆地,松开攀附窗沿的双手,脚步迈开,而后,那高大的身躯倾斜着,顺遂所谓的地球重力引导,从高空坠落而下。
没有反抗,没有惊慌,也没有抵御与挣扎。
就像一棵高树,在被砍断了树干之后,毫无生机地倒落。
向下。
向下。
为什么?
她听见,身边那五弦琵琶的声音戛然而止,背后的嘈杂声似乎也瞬间消失。四周的一切变得安静,静得令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时间凝滞在这短暂的一刻之间了。
那高处坠下的女人,似乎也静止于半空之中。
当然,这一切只是她自己的错觉而已。时间并没有凝滞,一切也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着,那跳落的女人,依然在空中,向下,向下。她迈开脚步,但是心中却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不可能赶得及接住。
即便接住了,冲击力也绝对是致命的。这是否就是结局?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做出这么多努力之后,结局难道就是如此?
冈田片折不愿这样。
但无能为力。
那女人依然在向下坠落,向下——
“No!”
从高处,那高悬十字架的塔顶传来一声喊叫,在这阳光之下。声音不算宏亮,带着虚弱的沙哑,是鼓足全身劲力而发的嘶吼。
空中伸出的一只手,握住那坠落女人的一只脚踝。于是那身躯在空中摆锤一样地摇动,狠狠地撞上了塔楼的墙壁。
阿库玛被抓住了。
她的躯体在空中震荡了两下,摇晃着,一只脚被抓住,一只脚弯曲,双臂在身体两侧晃动,头朝着下方的大地,成了这空中的一个倒吊的人。
有一个人,从那塔楼的窗口,伸出手,及时抓住了她!阻止了她这自杀的举动!
背后,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打破了方才的寂静。冈田片折向上望去,像是看见奇迹一样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法袍,卷曲的头发在高处的风中凌乱地飘拂。那是一个年轻的西方男人,是教堂里的那位神职人员,那个执事,西尔维奥执事。
执事趴在窗沿上,上半身因被坠落的阿库玛连带着扯出窗外。那年轻人一只手紧握着女人的脚踝,另一只手费劲地撑着窗沿,试图将自己和连带的人扯回来。他紧紧地咬着牙,显然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是或许是因为受伤,或许是因为太过虚弱,又或许是因为手中人的体重缘故,他并不能如愿。
并且,他也在一点一点地,向下被扯去,他的身体探出窗外的部分越来越多,他那只撑着窗沿的手已经在颤抖。
然而执事并未因此便放松,并未放开手中的女人。
然而那被抓握的脚踝,也在一点点滑动。
“Enye saa,enye saa——Enye okraman no!”
阿库玛也不再是方才出神的状态。她开始挣扎,双臂胡乱地舞动,未被抓握的脚在空中乱蹬,口中叫喊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很难说,是本能的惊恐反应,还是有意逼迫对方松手。
西尔维奥执事没有松手。
那倒吊的人,在空中,一点点下滑。攀附在窗口的执事,也在一点点被连带着卷入致命危险之中。但依然没有松手。
冈田片折紧张地看着这一切。虽然知道或许于现状无助,但她依然朝着塔楼下跑去。在心里默念着祷词,也许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请您赐予所需之人力量——
另一个白色身影更快地从她的身旁掠过,那是夏玉雪。
冈田片折停下脚步,看着身着白衣的夏玉雪,快速地跑动着,转眼便到了教堂门口。而后,脚尖点触墙壁上砖石的凹凸之处跃起,手攀屋檐,飘移而上。动作轻快且悄无声息,白色的衣裳在身后拂动,如同幽影。
接近,那窗口苦苦支撑的男人,和倒吊着不断挣扎的女人。
夏玉雪看着面前光滑的塔楼墙壁,并无可攀登之处,悬挂在教堂的檐顶,她紧张地注视着那窗口,不断地,一点点在向下滑动的阿库玛。
她弯曲膝盖,蜷缩着身躯,蓄势待发,在等待那个必将到来的瞬间。
塔楼顶端,西尔维奥执事依然不放松手,紧紧握着这个和他素不相识并且攻击过他,伤害过他的女人的脚踝,阻止她向着更深的不可回头的深渊坠落。咬着牙,鼓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量。低声默念祷告的词句,以坚定自己的内心。
他不打算放手。
“放手,执事!”
屋檐上的白衣女人对他喊叫,他听不懂,也无暇理会。
“放手!”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拖动着向窗沿边一点点伸出,拼命地用另一只手和一只使得上劲的腿抵住墙壁将自己往回扯。但是,那手握着的,依然在滑动。
很微小很微小,但却可被感觉到的,不可避免的滑动。
“放手!”
他看见,那被自己抓住,被自己牵住的女人,在空中倒悬着挣扎。
那另一只腿,不住地乱蹬。
踢向墙面,踢向空中,踢向,他的手臂。
一阵震荡传来,让他分了心。
手中一滑。
那女人坠落下去。
他也感觉自己被连带着的一股劲,跟着向下坠落。
半空之中坠落的阿库玛,女人,一道黑色的,垂直而下的影子。
那屋檐上的白色身影适时行动。向着上方跃起。
坠落的直线,和跳跃的弧线。
在半空之中交叉。
撞击在一起。
而后,在空中滚动着,互相影响着,干扰着,共同下落。
砸落在地。
溅起一片沙尘。
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人群惊呼。
冈田片折此时反应过来,朝着那坠落之处,沙尘扬起之处跑动。在远处,一切嘈杂与围观之外,凉棚底下的那个事不关己的人影,也站立而起,向着冲突的中心望去。
一时间,人人都转移了目光,竟未有发现,在那塔楼的窗沿边,仍然还有一个并未脱离险境的人。
西尔维奥执事感觉紧握的手松开了。他的身体向窗外探出,被这一下变动连带着止不住惯性,半个身体都越过了窗外,悬在空中。一只已经残废的脚自然也不能够起支撑稳固的作用。
他感觉自己也在坠落。
向下。
被连系着,被自己试图拯救的人拖带着坠落。
这也是很常见的事。
向下。
但是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拽回窗口。
令他重重摔在地上。
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执事抬头,看见眼前出现了那个自己曾见过一面的少女。
曲秋茗的衣服破损着带有洞穿的痕迹,被血液染得几乎通红。她侧对窗口而立,半边脸被窗外的阳光照亮,映出脸上的血污。半边脸没于黑暗,唯有眸子闪光。
头发散乱的几绺黏答答地粘在脖子上,她喘着粗气,双腿无力,凭借那顺手的原属于阿库玛的半截矛杆作为拐杖支撑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看起来像个死人一样。
“您没事吧……西尔维奥执事?”
她开口,声音也是们在喉咙里咕哝不清地,似乎是被血淹住了。曲秋茗低头望着眼前面带惊恐的执事,猜想或许是自己的样子吓到对方了,又或许他只是还未从刚才遭遇的险境中回过神,“呃……能听懂我说话吗?听懂就……咳,听不懂的话就摇头,拜托。”
那执事什么反应都没做。
“……那就是能听懂啦。”
曲秋茗自顾自地傻笑起来,以至于从口中呛出鲜血,“行吧……咳,咳……一点也不好笑,不是吗?”
执事点点头。
“咳,正确语法的回答,咳,应当为否定……咳咳,咳,呸!”
她吐出一口积淤的血,在这种场所似乎是一种不敬行为,但死去活来之后,她现在真的是懒得在乎礼节了,“不管怎样,和我一起下楼……执事,您还能走路吗?算了,我去楼下喊人来帮您吧。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天。”
“Enye okraman no!Enye okraman no!”
“彼女を捕まえろ!”
“あの狂った女を捕まえろ!”
“——Enye saa!”
各种各样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吵闹着。背靠着教堂的外墙支撑身体,看着坠落在地的阿库玛跌跌撞撞的爬起,摇晃着胡言乱语,看着对面的官府公差手持长矛,棍棒一拥而上,那与力官在远处骑着马大声命令。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是什么都做不了。
阿库玛在说什么呢?
那些人又在说什么呢?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夏玉雪感觉自己那一下被砸得很惨,下落之时她垫着阿库玛着地,承受了大部分冲击,现在依然感觉头晕目眩,脊背发疼。左臂似乎也撞脱臼了,垂悬在体侧,钻心地发疼令她根本难以动弹。只能紧紧咬着牙齿,看着眼前一切混乱发生。
那些公差,面带着混杂恐惧的厌恶,望着不住摇晃,脚步凌乱的女人,似乎是打算下杀手。
她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不。
“Tuntum,tuntum!Okraman——”
“殺す!”
“そうしないでください!”
冈田片折迎面而来,挥动手臂,分开阻挡的公差,张开双手维护着发狂的阿库玛,喊叫,“内田長、その必要はありません!彼女は今脅迫していません、どうかご慈悲を!”
这位医生想说什么呢?
那些听命行事的公差当然不会理会她,与她推搡着。但冈田片折也并未让步,依然庇护那不安分的女人。
直到与力官举手发出另一道命令。
“捕らえる!”
“いいえ!”
冈田片折敏捷地从一人手中夺过攻击而来的棍棒。但她顾不周全四面八方,背后,另一个公差上前,挥动木棍,狠狠地打中阿库玛。
“Okram——”
经历长久的苦战,长久的警戒,长久被虚弱疲惫折磨,从塔楼高处摔下之后,至今依然支撑着的女人,直到此时才终于彻底倒下。瘫倒在沙地上,终于被击昏了。只留下最后一个未能完全说出口的词语。
她想说什么呢?
夏玉雪最后也只能看见她的一抹眼神,察觉到其中的恐惧。因何而恐惧?并不清楚。看见她的腰间散落一册卷起的书籍,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项链在空中摇动两下,落在地上,被沙尘沾染。
因何恐惧呢?因为围聚上来的官兵?因为无力抵抗?因为联想到曾经不好的回忆,还是别的什么?
她并不清楚,有必要关心吗?
她老是在念叨的那个词,未说完的词是什么意思?
自己何必关心这种细节?
冈田片折依然试图阻挠,但是几名公差已经七手八脚地将阿库玛拖拽着带到了与力官的身边。
“彼女は投獄され、裁きを待ちます!”
与力官指向医生,用严厉的话语对她命令,“事件への干渉をやめなさい、岡田さん。私はあなたのお父さんのために慈悲をかけてきました。”
那位医生像是还打算争取什么。但是夏玉雪看到,听见与力官最终的声明后,她终于垂下了手臂,放弃了。于是那些人便架着昏迷的阿库玛,分开围观的,议论纷纷,其中有一些似乎还很惊恐,还很愤怒的群众离开。走之前,官员又对几位手下吩咐了些她听不懂的话,大概就是安排扫尾工作吧。
夏玉雪站在一旁,对此无能为力。
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些,但还有好事者等在那不愿离开,不知道是想看什么热闹。冈田片折此时转身,脸上带着沮丧的表情朝她走来。
“您还好吗,夏女士?”
她问,话语声也同样是提不起劲的失落。
“脱臼了。”
夏玉雪苦笑着回应,举起左手,手臂无力地晃悠着,“能活着我都觉得万幸。”
“您忍着点。”
冈田片折说着,轻轻地又很稳固地握住她的手臂,试探着暗暗施上几分力,然后果断地推拉着两节肢体。骨节相碰产生闷闷的声响,夏玉雪感觉一阵剧痛。左臂复位了,但是那疼痛还未消散。
“这段时间都要注意养护,不要轻易运动关节。”冈田片折将她的胳膊小心地放到她的衣衫中,勉强做一个临时的系带,“需要敷药,回船上我帮您取一些。”
“谢谢。”
她点头回应,觉得这伤到筋骨又要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了,“不必了,我自己有备药。”
“Missus Okada?”
卡罗尔·威斯克斯,刚才一直在置身事外的商人此时来了,离夏玉雪几步远,带着虚伪做作到了极点的微笑,朝冈田片折示意。医生走到她的身边,两人似乎开始某种对话。
夏玉雪,自然地,还是听不懂。
冈田片折似乎越说越激动。
最后,卡罗尔·威斯克斯叹了口气,又讲了几句不知道什么,然后离开了,倒是没忘记对自己点点头。算什么,礼貌?
“威斯克斯船长有事需要您,冈田小姐?”
她问。
“没有,只是她要回去了,想让我和她一起走而已。”
冈田片折回到她身边,说,目光稍稍有点偏移,“但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必须先去确定秋茗姊妹没事。”
曲秋茗怎样?
夏玉雪好像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竟一直没去在意。看着冈田片折别在腰间的,那沾血的匕首。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涌现。
“嘿,在这呢。”
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转身,看见的正是曲秋茗,完好无损……几乎,衣衫破败,脸上手上都沾满了血,但并无可见外伤。曲秋茗也是很疲倦地微笑,“没什么,受了点伤而已。”
“真的,秋茗姊妹?我帮您看——”
“真没事,冈田小姐,谢您好意了。”她抗拒医生接近。
“不是说了别擅自行动吗?”
夏玉雪在一旁开口,一只手悬吊在身前,看着曲秋茗。说话的语气冰凉,和冈田片折的关切相比截然不同。
“当时……那个官员来了。”曲秋茗眼睛也一斜,躲避她的眼神,“我看情况紧急,没多想就做了。”
“好吧。”
她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有挺多话,但还是选择没说。
“秋茗姊妹,这是您的……”
冈田片折递过短剑。
“哦,对。谢谢,冈田小姐。”曲秋茗接过,随便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剑上的血迹,将短剑放回鞘中,“阿库玛呢?”
“被官府带走了。”
冈田片折回答,望向与力官一群人离去的方向,“会被监禁,会受审判。”
“……好吧。”
这次轮到曲秋茗叹气了,“我想这也是必然的事情了。毕竟,她在这杀了人,总是,不论什么理由,应该要服从法律的。尝试过了这么多努力,结果现在还是这种必然的结局。”
“您已经尽力了,秋茗姊妹。”
那医生安慰着少女,“我……和卡罗尔,也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阿库玛她的确是精神有问题的,也许我们能为她争取到看护。”
“也许吧。”
曲秋茗有气无力地靠向夏玉雪身边的墙壁,仰头望着天,望着头顶的塔楼,屋顶上耸立的十字架依然如故,“但她也的确杀了人,是不是?虽然那天在日志里我已读到了,但如今亲眼所见,才有切身体会。不论如何,这始终是造成了一个不幸的,善良的人的死亡。这种不能阻止的悲剧,我现在真是不知该想什么好。”
“洛伦佐神甫?”
一直沉默的夏玉雪此时又开口,“我曾经见过那老人一面。”
“是个义人吧。”曲秋茗回答,“虽然第一次见时,冈田小姐,令你我都很不愉快。但其实也是一位义人。至少不该沦为牺牲品的。”
“嗯。”
夏玉雪随口一应,虽然那后半段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她好像有一个疑惑,不知为何在不清晰地回响。那与现在的窘境有关系吗?三个人如今在这命案发生的教堂门口站立着,看周围的公差四处忙碌,她自己内心是有什么疑惑?
重要吗?
或许不重要吧,就像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事一样,于现状并不重要。
那为什么在想?在想什么?
或许只是,不甘心于现在的进退两难,无所适从。所以胡思乱想,就这样。
“刚才我在楼上听到音乐声,是你在弹琴?”
“嗯,琵琶。五弦琵琶。”
“这种乐器在日本还存在着呀。是不是那个,掉在地上的那把?”
“嗯,对。”
夏玉雪抬头,望着跌落在地的琵琶,伸手,指向,“冈田小姐,您帮我取来好吗?”
冈田片折答应着去捡拾。
“怪我没听你的指令?”
她走开后,曲秋茗询问身边的人。
“对。”
“觉得我太冒失,令自己身处险境?所以担心了?”
“是这样的。”
她回答,点头。内心却依然被困扰着。
被什么困扰?
站在曲秋茗身边,听少女的问话,她总觉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徘徊不断。觉得自从塔顶下来后,身边人似乎有些不同了。
自己的那某个不知名的疑惑是因此而产生的吗?
“我想,至少这次,在这件事上,你是对的。”曲秋茗不情愿地叹气,“一开始就是我太冒失。不然也不会惹出现在的麻烦,造成现在的局面。令一位善良的老人身亡,也令阿库玛身处囹圄之中。”
“也令你自己差点丧命。”
夏玉雪看着曲秋茗衣衫上那些洞穿的破痕,其下的皮肉却不见伤口,只有血迹存在。这异常令她觉得熟悉。这是她的疑惑所在吗?
“……是呀。”
短暂的问答之间,冈田片折已经去而复返了。
“我会把琵琶还给教坊,夏女士。”
她说,拎着那乐器,“刚才我还问了在场负责的同心大人我们能否离开。他说没问题,但是以后若有事会时刻传唤。这两天或许还要麻烦你们。”
“必然的。”
少女淡漠地笑了一下,望向夏玉雪,“走吗?现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我们能做的事情了。”
“嗯。”
夏玉雪回答,却并不移动。
“想什么呢?”
曲秋茗问。
“没什么。”她也在回避问题。但犹豫几分之后,又补充回答,“在想……阿库玛。”
“唉。”
叹气,“现在再想什么或许都没用了。这样的悲剧已经发生了,再想更多也改变不了。这是我的责任。”
“秋茗姊妹,您别这样说。”
“难道不是吗?”曲秋茗又一次苦笑,“如果不是从一开始,我在船上把阿库玛放跑了。她现在也不会在这教堂掀起这样的风波,那位好人神甫也不会无辜丧生了。”
“可——”
“阿库玛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夏玉雪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话,打断了冈田片折的回答,她抬头,看着天空,“只是偶然到此吗?”
“乱逛的吧。”曲秋茗说,“就像她乱逛到当地那个大官……叫什么来的家门口一样。刚才在楼上,我听执事说了一些事情。洛伦佐神甫昨天去孤儿院,很晚回来。阿库玛或许是看到他一个人夜行,所以尾随来这里。”
“也许。”
夏玉雪看着楼顶的十字架,“这说法的确是有道理的。你认为呢,冈田小姐?”
“……我不好说,夏女士。”
迟疑?
“我还记得她跌落之后,站起来,面对那些追捕的公差时的样子。”
她依然像自言自语一样说话,“看起来很惊恐,很害怕。但是四处张望,似乎是更害怕所处的环境而不是那些威胁的人。像……像离群者一样,在一个陌生的世界独自一人。念叨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语,无法与其他人交流。”
“她都说了些什么?”
曲秋茗问。
“不知道。”夏玉雪回答,摇摇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我听不懂她的话。你可以吗,秋茗?”
“……我也无法与她交流。”
迟疑。
夏玉雪看着身边的少女,这奇怪的熟悉感。所以自己才会疑惑?
是这样吗?
“威斯克斯跑了,冈田小姐?”这询问像是在转移话题。
“她回去了。”
冈田片折回答,望着那空空荡荡的凉棚,“去……考虑对策吧。大概,她说她会约个时间和与力大人说明情况。也许能为阿库玛求情。”
“也许。”
曲秋茗有气无力地轻笑一下,“我很怀疑,她应该更多的是想撇清关系吧,毕竟阿库玛是她船上的人,犯了命案,她肯定要急着摆脱责任。”
“……您别这样说,秋茗姊妹。”
医生仍然犹豫,立场问题,“卡罗尔她,您不太清楚,但是我和她在一起,我是见到过的,其实她很在乎阿库玛和诺玛的状况。以及所有那些,曾经被她买下,曾经为奴,搭乘船只的乘客的状况,她是有好心的。”
“哦,对。说到这我就想起来了,冈田小姐。”
回应的语气挺冷淡的,“之前没对威斯克斯提起过,因为懒得去关心那些破事。但是,您最好让她注意一下她雇佣的那个船僮,如果真愿意为那些所谓乘客着想。她可不是什么善类,您知道她是谁介绍来的人吧?”
这是在说什么呢?夏玉雪心想。这明明用自己知晓的语言说出的话,她为什么听不懂?听曲秋茗说这些话,让她感觉这个少女很陌生。
陌生中又带着熟悉。
“那孩子确实挺让我觉得不舒服。”
冈田片折回答,目光游移,“但是,有她在,确实帮助了卡罗尔许多事情。她……有很奇特的能力,解决了很多以前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
“最好别信任那所谓血的能力。”
曲秋茗像是认同自己似的点点头,眼睛瞥向一旁,轻轻地笑着,“谁知道,那些问题或许就是血带来的。”
“你们在说什么呢?”
夏玉雪不解地询问,吊在衣衫口的左臂开始作痛。
“哦,你也认识的,你以前的一位同事。”少女这时开始面向她,对她说话,“那个小孩呀,养了一只狗的小孩。现在在为威斯克斯工作呢,无名船上负责看管劳工的船僮。其实……你们现在好像还算是同事,她是那苏女士介绍过来的,对吧,冈田小姐?”
“是的……”
“她在这里?”
“你不知道啊?”曲秋茗回她一眼,看着她疑惑的样子,“我上次和你提过,我在那船上被守卫狗攻击,就是那只黑狗呀。”
“你只说了狗的事情。”
夏玉雪眉头皱起,开始产生一种奇怪的不安,熟悉的不安,“没说是……我以为那就是一只普通的巡犬。”
“是吗,好吧。”曲秋茗转了下眼珠,“还想你能推理出。能咬伤我的,吓到阿库玛的可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狗。Okraman……”
“你说什么,秋茗?”
这个词很熟悉。
“狗啊。阿库玛的语言里这么称呼狗。”
少女回答,“她在阁楼上总是在念叨,看来被吓得不轻。”
“她刚才也在楼下也在喊。”
夏玉雪盯着她,“秋茗。你怎么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诺玛说的,我记下来的。”
心虚,但这确实是实话,“第一次登船的时候,听过那小孩和诺玛隔着门对话,提到过。”
“你听过那小孩说话?”
“对,怎么了?”
夏玉雪看着略带不解的曲秋茗,又望向面前的冈田片折,两个人的目光都在躲闪自己,那躲闪的意味却是不同的。
她心里产生出一个念头。
她望向教堂的大门,剩余的公差进进出出,似乎是在取证,忙碌着。
“想什么呢?”
曲秋茗问。
没有回答,夏玉雪盯着,看见从那门前走出一个公差,提着担架。
很快,另一个提着担架另一端的公差也跟在后面走出来。那担架上盖着白布,勾勒出一个人的形体轮廓。
然后,另一个公差也走了出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年轻人。西方人的面孔,披着的白色法衣像是刚刚才套起的。
她听见人群中传来低声的叹息,和高声的哀叫。
“这里留下的人,有许多信徒嘛。”
曲秋茗的话语声在耳边响起,听起来很遥远,“那位老人……唉,就这样死了。不论是不是阿库玛的错,她都杀死了神甫,事情总还是发生了。”
夏玉雪脑中响起一个声音,一种直觉。又一个念头,令她迈开脚步。
摇晃着,朝向抬着担架的公差走去。
“喂,你去哪?”
她没有回答,脚步踉跄,左臂悬吊在身前,双眼目光涣散。
出于本能,和内心直觉而动作。
经过年轻的执事身边,没有看对方一眼,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自顾自地向前走。
还没走多远,就似是没有站稳一样,跘了一下。
身体向旁侧倾斜,倒向那抬着担架的公差,两人撞在一起。
担架倾翻,白布掀落。一个老人俯身跌落在地上,不再动弹的身躯,脊背上的法衣,带着四处狰狞的破洞,双手摊开,侧歪头颅,眼睛倒是已经阖起,否则必定是令人胆寒的目光。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叫声,向前涌近,被维护秩序的公差挡住。
夏玉雪也跌倒在那里,倒在老人身边,压在那具尸体上。
“ねえ、一体何?”
公差在咒骂,围观的人,也议论纷纷。
夏玉雪被走来的冈田片折扶起。她朝着他们,以及那位执事低身道歉。医生在向他们解释,他们不满地继续呵斥,那位执事只向她点点头,说了什么。
她听不懂,她只是弯着腰,倚靠着冈田片折,将受伤的左臂放回衣衫口悬吊。
公差们将老人的尸体重新扶上担架,盖上白布抬走。经过人群,有的人伸出手,想要抚摸那白布,怀念与悲伤情绪的表达。
她在医师的搀扶下,低着头,站在原处。
“你要是打算离开的话,我觉得我们最好等人少了再走。”
曲秋茗走近,低声地说,看了看人群,“我觉得他们对你挺不满的。救了杀死神甫的阿库玛,刚才又撞翻了尸体。”
“你在楼上见到阿库玛的时候,她手中握着什么兵器?”
夏玉雪没理会她的话,反问很奇怪的问题。
“……长矛,怎么了?”
曲秋茗莫名其妙地回答。
“还有别的吗?”
“没。”
她说,心中隐约有某种感应,“短剑是……呃,我后来给她的。怎么?”
夏玉雪颤抖着,伸出悬吊的左臂,显出沾了血的左手。
“你刚才……”
“尸体背上有四道伤口,位于腰间,由下而上斜扎入。”
夏玉雪说着,看着自己沾血的四指,“刺得很深,用了很大的力度,在肉里搅动过。如果是长矛那样刺,应当足以贯穿,并且一般不会有那种搅动。”
“你在想什么?”
曲秋茗看着她,愣住了,似乎领会了她的意思。
“这更像是匕首造成的伤口。”
她望向扶着自己的冈田片折。医生沉默着,目光低垂,躲闪,“并且,我在尸体的手上瞥见带血的牙印。”
“是犬只的咬痕吗?”
曲秋茗急切地问。
“不是,从宽度上看,是小孩造成的。”
她盯着冈田片折,目光冷峻,冰冷,“官府的仵作或许会有不同意见,我的验尸判断或许并不能作为证据,但我依然相信自己的思路。冈田小姐,我们最好一起回船上,我需要询问威斯克斯船长一些问题。”
“……我会带您去的。”冈田片折开口,同样用那工作状态的,平静不带起伏的语调,“卡罗尔和我会乐意向您提供任何您需要的信息。”
“那您最好在路上就对我说。”
夏玉雪回答,“回去需要半个时辰吧。这段时间里,告诉我更多关于那位无名船上的船僮,还有那只黑狗的情况。”
“Carol,Carol!Okada——”
“Enye saa.”
卡罗尔·威斯克斯没好气地,但还是努力装作语气平静地对着从拉谢号上探身询问的诺玛一字一顿地回答,勉强地微笑,然后转身离开。
“夏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