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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五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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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可是,夏女士,这真的……能发挥作用吗?您不曾见过阿库玛,当她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她一点理智都没有,什么人都认不出来。”

“……我必须尝试,冈田小姐。”

夏玉雪将乐器抱在怀中,沉重的目光向着远方的空中望去,“必须在这一切步入无法挽回地步之前,尝试着解决问题。我们得快些回去了,我担心……秋茗不会有许多耐心等待。”

“白……不,我不是白人,是我。”

曲秋茗将手中剑移到体侧,令自己的正面毫无防御。她另一只手,举起身前的十字架,“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在船上,是我救你离开船舱的。”

“白人……”

阿库玛又重复了一句,手中长矛扬起,朝前伸出几分,向着那被曲秋茗握在手里的十字架点了几下,“白人的吊坠,白人的圣物,白人的神。”

她没有认出自己。

曲秋茗想了想,放下手中吊坠,手伸向腰间,慢慢地抽出短剑。

这个举动令对面人更加警惕。

“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举起短剑,握着剑身向前伸出,将剑柄朝向对面,慢慢地递出去,“那天晚上你带走的短剑,就是属于我的这一柄,你还能想起来吗?”

阿库玛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快速地将那武器从她的手中夺来。观察了一会。

“狗。”

“对,你还记得。”曲秋茗点点头,“当时我遇到了那只看守的狗,是你救了我,和狗一起落水的。”

“那只狗不要在这里。”

阿库玛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将短剑收入腰间,“白人的狗不能来这里。”

“它不会来的,那女童也不会。”

曲秋茗回答,看着对面警觉的,又似乎神志陷入恍惚的人,“但是你现在的处境依然很危险,当地的公差官兵要来抓你了,他们会杀了你。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下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

阿库玛突然从愣神中醒过来,手中长矛一扬,又离曲秋茗近了几分,“不会离开这里!这里很安全,狗不能来这里!”

“这里不安全呀,阿库玛。”

对方能够懂得自己的话,能够和自己交流。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成功,但是必须要抓紧时间了,“你现在被包围了。官府已经派了人过来,他们马上就要逮捕你,你会受伤,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你知道吗?”

“Okenn!”

阿库玛喊叫,曲秋茗听见她的话语,陌生语言。这个词的意思是“不”。

拒绝。

是拒绝自己的劝告,还是,拒绝和自己对话?

曲秋茗看着对方,对方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目光空洞地平视前方,将思绪隐藏在背后。她从那双眼中,看到了迷惘和惊恐,看到了许多复杂的神情。一种涣散无序的混乱。

对面的人在想什么?在思考什么?存在任何思绪吗?

是陷于回忆之中吗?在此时?

她曾经一直怀疑过卡罗尔·威斯克斯的说法,但是直到此时,再次亲眼见到这一双眼,听到阿库玛说话的语气和话语中的偏执。曲秋茗才相信,这女人的确神志不清,患有精神疾病。的确,因为曾经受到的折磨和罹患的热病,理智存在问题。

自己真的可以依靠对话,劝服阿库玛?

曲秋茗内心动摇。

但是此时已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此时只能继续。

“和我走。”

她朝前迈步,踏上一级台阶,离阿库玛更近一步。曲秋茗向着对面,似乎又一次陷入恍惚,沉默的女人伸出手,“别担心,我不会让官府把你抓走。也不会让那白人把你带回船上,不会让你再受那恶童和狗的威胁。我能够保护你。”

手,渐渐伸近,伸向长矛。

自己说的任何话真的有任何作用吗?

“不许碰!”

还未触及,阿库玛便又一次开始喊叫,长矛一挥,曲秋茗立刻闪避回原处,矛尖从她身前擦过,刮破一层衣衫,“不会离开这里,白人!不会再次被抓住!”

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是白人。

曲秋茗心里这样想着。但是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阿库玛已从台阶上直起身,手中长矛再次向前刺了过来,伴随着一声喊叫。

“讶——”

“阿库玛!”

她避让,伸手,握住矛杆,感觉掌心一阵火辣的疼痛。木制的矛杆摩擦她的皮肤,前进,紧接着抽回。那力度之强,动作之快,让她根本控制不住对方的武器。

曲秋茗只得松手,否则手指便会被长矛边刃割开。她继续向后退,一直退到紧贴墙壁。

“嘶——”

阿库玛继续维持防御的姿势。口中发出威胁的,蛇吐信的声音,嘴唇泛起,上下牙齿紧紧咬合。那双眼睛,依然盯住她,目光依然带着危险的混乱和恍惚。

像是走投无路的猎物的反扑,更像是预备做出致命一击的猎人。

曲秋茗手中的十字剑,不由自主地护在身前。

对面,手臂又动了,长矛又刺了过来。

她挥剑,勉强地将这一下格挡开。

紧接着,又一击,又是一击。每一下,都是不留余力的,会致人死命的进攻。曲秋茗全力防御着,不能反击,也不能再退却,进退两难。

该怎么办,现在?

她难道真的就失败了吗?

“嗐呀——”

“别!”曲秋茗叫喊,“我不是敌人,阿库玛!我是诺玛的朋友!”

长矛在半空中停滞。

对面的人望着她。

“……诺玛。”

阿库玛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妹妹,哪里?”

“她……她很好,她和我在一起。”

曲秋茗决定隐瞒诺玛此时在船上的事实,“我是来带你去找她的。诺玛也在担心你,她现在一个人。”

“诺玛……”

提起亲人,阿库玛似乎比刚才冷静了许多。站立在台阶上,握着手中的长矛,低声地念叨着,没再继续刚才的进攻,“诺玛……诺玛……妹妹。”

“和我走吧,阿库玛!”

曲秋茗把握住这个机会,再一次出言劝说,“去找诺玛,她不能再失去姐姐了。”

“诺玛……琴,诺玛唱歌……”

低语,断断续续,自言自语,念叨着。阿库玛的目光低垂下去,“不……”

“走吧。”

曲秋茗内心开始着急,现在真的不剩许多时间了。

“不……诺玛,再次被抓住。”

阿库玛又举起了长矛,口中低声喃喃自语,“我的妹妹……再次受伤,被白人抓住。”

“什么?不是这——”

“嗐呀——”

阿库玛的喊叫,刺出的长矛,打断了曲秋茗的话。她急忙举起十字剑,一边向旁侧避让,一边,挥剑。

不能伤害阿库玛。她心想,但是必须先解除对方的武器。

“咔——”

曲秋茗伸手,再一次敏捷地握住掠过体侧的长矛杆,向上抬举,同时,右手的十字长剑重重地挥落。两道力彼此相对,她感觉紧握剑柄的手掌一阵发麻。

但是,清脆的木杆断裂声,也说明她成功了。曲秋茗挥剑斩断了阿库玛的长矛。

她向一旁退让,随手,将手中的那一截矛头丢下塔楼。

“死,白人!”

对面,阿库玛快步跳下三层台阶,朝她靠近,手中握着那残余的三分之二的矛杆。那带着木刺的断茬看起来狰狞可怖。

“阿库玛,别,别把我当成敌人。”

曲秋茗站在那里,手持长剑防御,双方此时都不再进退,僵持着对峙,“快和我走,没时间了,追兵要来了。诺玛没事的,你快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找她。”

这话,即便是在一个意志健全的人听起来都像是哄骗的谎言。她已经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诺玛……”

对面的人依然念叨着血亲的姓名,但是一点降下防御的意图都没有。虽然对方已没有了武器,但曲秋茗此时依然不敢贸然上前,阿库玛身材强壮,若两人在这楼梯上扭打,她担心双方都会摔落下塔楼。

与之周旋。

曲秋茗心想,抓住机会,实在不行就用剑柄把她敲晕。总之,现在必须要在官差到来之前解决问题,带阿库玛离开,保护她的安全。

头顶的顶层地板,传来轻微的响动。还有一个人在这里。

“谁……谁在那……”

声音虚弱,语言陌生。是那个被挟持的,年轻的执事。曲秋茗抬头,朝楼顶望去,只能见到一只滴着血的手从台阶边垂下。

“西尔维奥执事!”

她开口,一边关注阿库玛的动向,一边开口喊叫,令对面的人更加警惕。

“……是谁?”

“我叫曲秋茗,我曾经和冈田片折小姐一起来拜访过教堂,在前天。”她说,紧张地注视着眼前,舞动那半截矛杆,“执事,你有没有受伤?还能行动吗?”

“不太方便……我的腿断了……”

那虚弱的声音回答,“姑娘……我记得你,你在这做什么?当心那女人,她杀了洛伦佐神甫,还打断了我的腿将我囚禁。你快走。”

“我没事。”曲秋茗说,虽然眼前完全算不上没事,麻烦大了,“我会带阿库玛离开,也会带你离开这里。”

“快走,姑娘!”

现在哪里还走得了?曲秋茗心想,看着眼前的阿库玛,内心为自己的仓促决定感到后悔。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但这唯一的办法似乎也根本没用。

“嘶嘶——”

对面,阿库玛又发出那威胁的蛇吐信的声音,低沉的,迷离的目光盯住她,手中那半截矛杆,那尖锐的断茬正对着曲秋茗,蓄势待发。

曲秋茗知道,此时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必须要在这一次的较量中将阿库玛擒拿。

她握住手中长剑,做好准备。

“嗐哈——”

半截矛杆刺了过来。

曲秋茗伸手,在身前将矛杆握住,又一次感觉掌心皮被擦破。

这绝对不是能够强止住的攻势。

她向旁侧一让,借着冲劲扯动矛杆。这一下令阿库玛也未能及时收回势力,双手还握着长矛,身形动摇,向前倾翻。

好。

曲秋茗心里想着,移步上前,跨过两三级台阶,和阿库玛正面相迎。右手的长剑,在身后划过半圈,反握住,剑柄迎着对方的额头砸过去。

她感到左手握着的矛杆,劲力消失。她将那剩下的半截长矛从阿库玛手中夺了过来。

不,是阿库玛的手松开,让她夺走武器。在她靠近阿库玛的同时,阿库玛也从高处台阶上一跃而下,靠近她。

她看见对方的手,伸向腰间,那里别着的,是自己先前给予而出的短剑。

不好。

这很不好。

曲秋茗已经止不住自己的动作了,此时已没有时间再去调整,再去防御。她此时必须制服阿库玛,动作必须要快,不能犹豫,不能——

“噔——”

一声沉闷的声音。她右手中的剑柄磕上阿库玛的额角,她是用尽全力去做出这一攻击的。得手的同时,她也感觉到从自己的腰侧感到一阵奇怪的钝痛。

是短剑,刺向自己,万幸的是,她依然穿着那件锁子甲,并未受伤,只是衣衫被擦破而已,又一次被救下了。

我被保护——

她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两人迎面相撞,曲秋茗被震地向后仰去,自己被阿库玛抱住,禁锢住,从高处摔下,重重地砸落在台阶上。长剑脱手,落下塔楼。

“唔……”

身材高大,强壮的阿库玛压着她,曲秋茗感觉呼吸困难,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很暖,很闷,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失去手中的武器,她迅速地凭借本能反应,抬起手臂朝着上方的女人打了一拳。

轻飘飘的。

“——啊啊啊!”

阿库玛摇晃着脑袋,吼叫着,就像一只狮子,受到这无力的挑衅而愤怒,蓬松的头发也随之抖动,如同狮子的鬃毛。她又一次举起短剑。

“别——”

“死!死!死!”

话音未落,尖刃已落下。刺向曲秋茗,抬起,落下,如同雨点般密集,疯狂,杂乱。无一例外,被贴身的护具挡住,衣衫上多出许多细密的破洞,划痕。没有刺穿,没有流血。然而沉重的冲击隔着金属编织的锁子甲袭来,依旧让曲秋茗感觉到震荡的冲击。这很不好受。

见到自己的进攻毫无效果,女人愣住了,动作迟疑,短暂停顿。

毋需担心,我依然被保护。

“够啦!”

曲秋茗心里想着,忍受着,趁着对方分神的瞬间,大喊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向上挥出一拳。这一下正打在阿库玛的额角边上,用尽了十足的力气,那女人头朝边上一歪,高大的身躯倒斜在地。

她趁着这个机会迅速爬起,朝后退去,喘息着弓着腰,恢复体力,看着这倒伏在地上的人。

“别再攻击我了,阿库玛!我是来保护你的啊!”

被锁子甲,被故人的遗物保护着,否则早已身亡。被保护着,她也会同样地,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

“……白人。”

那匍匐着的,又再次爬起来,再次望向她。受了一下剑柄砸击,又被打了两拳,但这个女人竟然还没有晕厥过去,“刀枪不入,白人的巫术……”

真是没完没了。

曲秋茗感觉已经很累了,看着阿库玛的双眼,其中,那带着一种疯狂,不单单出自疾病,不单单来源于热病造成的神智受损。那疯狂,是被逼至绝境,受到伤害和压迫的猎物才拥有的,孤注一掷,预备反扑的目光。

手握着原属于她自己的短剑。

“别再尝试——”

“死!”

跳跃着,朝她又一次扑过来。曲秋茗不敢再硬接,向着旁侧闪动,躲过。

那身影敏捷落地,在她的身旁。她看见短剑在一片昏暗中闪烁着寒光,又一次直视阿库玛的眼睛。那疯狂,是执着于杀戮与追捕的猎人才有的。

但仍然不必担心,因为我依然被锁子甲保护着。我也会依然去保护面前这个疯狂的——

“刹呀——”

空中寒光弧线一闪,曲秋茗感觉到一阵麻木的疼痛,从喉咙传来。阿库玛这次终于聪明了一点,攻击了自己的脖子,那不被护甲覆盖住的地方。

或许这个女人还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神志不清。

毕竟是猎人。

曲秋茗看着鲜血在自己眼前,从自己的喉咙喷涌而出,溅洒在眼前女人的脸上,她伸手,捂住伤口,感觉手掌因此而变得湿润,感觉血依然止不住地再向外流淌。

这一下划得有多深?她完全没有一点概念。

至少是足够深,足够致命了。

“咳……”

她咕喃着咳嗽一下,口中涌出血。摇晃着,向后退去,感觉腿脚失了力,感觉体温也随着鲜血在急速向外流逝,感觉寒冷。

一个踉跄,倒地。手臂胡乱地在空中挥动。

眼前,高大的,危险的女人,慢步走来,握着短剑。剑尖上滴着血。来到自己面前,蹲下,坐到自己身上。居高临下,俯瞰。疯狂的眼神中,此时竟显现出一种满足,这是猎人看着垂死挣扎的猎物时才会有的。

“死,白人……”

阿库玛念叨着,将短剑慢慢举过头顶。伸出另一只手,钳住她按着脖子的手,强硬地掰开,压到一边,“死!死!”

眼前是什么样的人?

奴隶,受害者,疯人,猎物,猎手。

自己呢,自己即将成为什么?

牺牲品。

毫无意义的,毫无道理的暴行的牺牲品。被割喉放血,等待宰杀献祭。

“死!死!死!死!Owuo!Owuo!”

“别……阿库玛……”

曲秋茗无力地喃喃说着,喉咙中呛着血。她无力地伸手,试图阻挡,但只能在眼前那张脸上再抹一些更多的血迹,“别伤害我……别伤害你自己……”

这果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仓促行动,果然让事情恶化了。

恶化到自身难保。现在还期望谁来保护自己?还期望自己能保护谁?

失败。

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生命。

活该。

独自一人来和一个武疯谈判。曲秋茗回想,当时是怎么想到这么蠢的主意的?这脑残到家的点子,是谁给自己提出来的?

她回想起依然夹在衣衫下的烟草叶。

一切好像都有了答案。

不过不得不说,这东西倒的确是一直在正常工作。

童叟无欺。

是自己轻率选择,鲁莽行动。本应当等夏玉雪回来的,应当听夏玉雪的。

活该。

“Owuo!”

高高举起的短剑,落下,当然,是朝着自己的脸捅过来的。

“阿库玛——!”

……

沉寂。

白人死了。

阿库玛站起,手中握着滴血的短剑。她茫然地注视着那具尸体。这个白人的样子看起来很眼熟,她或许在哪里见到过。但是她想不起来,她记不得许多事情。

她感觉失落,不知为何。这死去的白人为何会懂得她的语言?又为何要一直对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白人提到了诺玛。诺玛在哪里?

诺玛被抓住了,又一次。

阿库玛转身,踏着台阶向上走。感觉头脑晕眩,遭受了重击,令她迷迷糊糊,站不稳,行走不稳。令她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似乎她不应当杀死这个白人的。

诺玛在哪里?

她想。

她经过那卧在地板上的白人祭司。祭司手举着那白人的神器在念念有词,她听不懂。她看着祭司的眼睛,那其中看不到恐惧,倒是有其他。她说不上那是什么,她的头很晕,她感觉自己站立不住。

她在想自己的妹妹。唯一的血亲,现在在哪里?现在,会否像自己一样,被逼至绝境?

她握着滴血的短剑,走到窗前。俯瞰塔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白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都是不善的恶人。

想要活命,想要生存,她就必须继续杀戮。就像过去,在家乡,在部落,在丛林里那样,和野兽殊死搏斗,才能够换得生存的希望。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搏斗了。

她感觉累了。

她现在,只想休息。只想,和妹妹在一起,听诺玛弹琴,唱歌。

她想再见到诺玛。想再听到,诺玛的琴声。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阿库玛望着楼下的人群,伸手,将那短剑掷下,听人群中一阵诧异的慌乱。她已不再有力战斗,不再有佩戴武器的需要。

她只想再见到自己的亲人。

阿库玛双手攀住窗沿,身子向前探去。望着塔楼下的地面,深吸一口气。

抬头,向着天空,向着未知的远方,呼喊。

“诺玛——”

然后她听见琴声。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在海边,码头,拉谢号的甲板上。一个身材瘦小的女童,靠着船舷,拨弄着手中的琴。弦线震颤,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太像。

她想了想,按弦的左手变动位置,尝试着再弹奏。

那是一小段快节奏,欢快的旋律。

有点接近她心中,记忆中的曲调了,但还是,不太像。

诺玛在试图弹奏,昨日那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士给自己弹奏的曲子。那是她从未听过的音乐,婉转悠扬,让她联想到一个湿润的,凉爽的,清新雅致又别有生意的地方。

那和她的故乡是很不同的。

但也不是完全不同。那曲子里有竹子,故乡也有竹子,在炎热潮湿的密林中……她不记得许多过去的事情了。

总之,这是一段很陌生的琴曲。

或许只听过几遍,自己还是弹不出来的。诺玛这样想着,有些灰心,她又随意拨了拨弦,然后决定放弃。

这曲子很好听,如果能再多听几次,或许自己就可以学会了。

她还记得那给自己弹曲,听自己弹曲的女士。

她还记得那女士的面容,还记得,那女士略带忧伤的双眼。同样还记得,那女士对自己真诚和蔼的微笑。

诺玛也还记得那女士的名字,很简单的三个字。

女士的话语,她听不懂,那是陌生的语言。但是不知为何,当她在女士面前弹琴的时候,以及听那女士给自己弹琴的时候,她可以从音乐声中体会到对方的心思。那心思带着哀伤,也带着快乐。带着迷茫与失落,也带着乐观的希望。

女士对待自己很温柔,很用心。女士很和蔼,很亲近自己。这让诺玛想起了家人,想起了姐姐。昨日,和女士在一起弹琴的时候,她才稍微,能够从对姐姐的担忧和难过中获得一些慰藉。

她担心阿库玛。姐姐在哪里?姐姐在做什么?白皮肤卡罗尔曾经对自己说过,阿库玛患了很重的疯病。她担心阿库玛会在外面流落,遭遇危险。

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告诉过她任何关于阿库玛的事情?

诺玛从舷边站起,手握着自己的琴。不打算再弹了。

她在甲板上行走着,走到对面。站在两个聊天的水手面前,他们的名字她还记得,这一位是恩杰巴先生,那一位是维诺。

“嘿,诺玛?”

维诺注意到女童走到自己面前停下,中断交谈,对她微笑。笑得很勉强,“怎么?有什么事情?”

诺玛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听不懂恩杰巴先生说的话。恩杰巴先生来自东方,和她们那一族的语言是不通的。

“……夏玉雪?”

诺玛开口,询问。

“谁啊?”

维诺有些莫名其妙,看向身边的恩杰巴,“这是个东方人的名字吧?”

“是昨天和那姑娘一起来找威斯克斯船长的。”

恩杰巴耸耸肩,“我猜是,她当时和诺玛在船上玩。”

“好吧。那问起她做什么?我们也不认识。”

维诺嘀咕了两句,对诺玛摇摇头。

“……”诺玛还是能够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犹豫了片刻,又问,“阿库玛?”

“不好意思,诺玛。同样的,不清楚。”

维诺又摇摇头,苦笑着,“算是她走运吧。”

“船长早上说过,找到她了。”恩杰巴在一旁对同伴说,“维诺。怎么,你不清楚?”

“我知道。”

维诺回答,长叹一口气,“但也只知道这个,我没有得到允许离船参加搜寻。”

“为什么?”

“你说呢,恩杰巴?当然是怕我找到那女人后会向她寻仇,把她杀了呗。”

“你会那样做吗?”

“当然了。但要我说,那个疯子早晚得死。不是死于我手,就是被别人杀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就该像疯狗一样被乱棍打死。”

“别在小孩面前说这些,维诺。”

“她又听不懂。”

年轻人瞥了面前的女孩一眼,见诺玛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继续往下说,“恩杰巴,有个事我一直埋心里很久了。自从马尔伯死后我就一直在想的事。你不觉得,关于威斯克斯船长,当问题矛盾涉及到你们这样的人的时候,她的判决总是有失公允?”

“什么意思?”

高个子的恩杰巴反问,盯着对方,似是表达不满。

“别误会,我只是说我的想法。在我看来,当我这样的白人,和你这样的黑人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威斯克斯她会更偏向……你们这一边。就像,这女孩的疯姐姐,把我兄弟和老格诺齐奥杀了之后,她怎么判的?她说那女人有病,给了她几鞭子就算完了。如果同样的事情颠倒过来呢?如果这船上有个白人无缘无故把一个黑人杀了,你觉得还会这么了结?”

“我以前给白人做过奴隶,维诺。那种事情我见多了,白人们从未得到惩罚,连鞭子都没挨过。”

“好吧,那倒是确实。不过在我们的船上,白人,红人,黄人,黑人,可都是和谐的一大家子。真好。”

“威斯克斯船长可不喜欢听到你这些话。”

“她是我的老板,不是我的神甫。”

“不管怎样,我们这些船员之间,不应当以肤色划分高低贵贱。”

恩杰巴瞪着他的同伴,嗓音低沉,带着威慑,“这世上所有的人,无论什么颜色,什么地位,在那位至高无上面前都是平等的弟兄。”

“弟兄,现实点吧。”

年轻人用冷淡的语气回应,“我们两个披着不同颜色的皮。高低贵贱是没分别,大家都是贱命,但颜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威斯克斯船长也是白皮肤。她如果偏心,为什么不偏白人那一边?”

“她想扮上帝呗。我们白人就这个德性,坏事做尽,然后去教堂做忏悔。威斯克斯她把你们买下来,说是给你们自由,实际上就是想让你们替她心甘情愿地干活,心里有鬼,当然要给你们一些白人的正义当做好处。不然你现在会帮她说话吗?”

“科西嘉佬。我知道你家人死了,你报不了仇,现在心情不好。但你要是再说这些毫无道理并且渎神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你都改信白人的基督教啦,恩杰巴。再往面粉堆里裹一裹,你就成了个模范白人啦!”

“想干架是吧?”

“好啊!”

“有种别用刀!”

“用拳头都能打死你!”

……

诺玛看着眼前两个刚才还在交谈的人此时却互相扭打。听不懂他们的话,不明白他们怎么吵起来了,在吵什么。水手们在船上打架是很平常的事情,诺玛觉得无趣,不怎么关心,便自己走开了。

继续弹,她自己的琴。

诺玛无心再去理会其他。那位女士的曲子,她是学不会了。她还是决定弹自己熟悉的,关于自己故乡的音乐。

她调了调班卓琴的五根弦。轻轻拨弄,传出一阵熟悉的,轻快的曲调。

远处,波浪依旧起伏,涛声依旧不绝。天空之中还是明亮的阳光。弹琴的时候,诺玛感觉自己,依旧还是在故乡部落里的那个快乐的女孩。

身边,有亲人陪伴。

阿库玛在哪里?

阿库玛能够听见自己的乐声吗?

弹奏着琴,低声用自己的语言歌唱自己的曲子。空中的风吹拂着,诺玛似乎听见了姐姐的呼唤。

她听见了。

在那一片寂静之中,在高空中。站立于塔楼顶端,站立于窗台前,攀着窗沿,阿库玛听见了熟悉的乐曲声。

熟悉的音乐。

熟悉的……回忆。

回忆。

苍白的天空之中,高悬头顶的烈日。

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鸟儿从空中飞过。

那烈日灼烧着地面。

一个干旱的季节,在故乡。

远处,目光可及之处,不见人影,也不见村落。一切都是那么单调,四周环绕着群山,远处的山脚下是苍郁的密林。枯树枝干伸向天空,扭曲着,光秃秃的,叶子早已落光了,树木,就像是一具具被烧焦得漆黑的骨架。

好一片荒凉。

令人压抑的单调景象。

令人压抑的乐声,低沉地,缓缓地奏鸣。

她仿佛自身处于那一片悠悠天地之间,所见的,所感受到的,只有寂寥。

伸手,可以触碰到什么?

细细的,干燥的刮过手背,在指间拂动。

放眼望去,那是一望无际的野草。

野草。

干枯的,金色的野草。

阿库玛身处野草的海洋之中。

双腿隐没其中。行走着,踏过野草,腿脚沾着黑色的泥土,双手拨开身前的叶杆。在草丛中留下一道路过的痕迹,证明自己曾经在此处存在过。

能看见什么?能感受到什么?

唯有这一片巨大的,宽广的草丛。

她行走着。

草丛中隐藏着的,安歇的小虫,摩擦翅膀发出微弱的声音。不时被惊扰,从草丛中飞起,盘旋于草上,在阳光下闪烁光泽,然后又重新隐没消失。

仿佛从未存在过。

放眼望去,四周,除了野草,再无其他。

四周环顾,天地之间,再不见另一个人影,唯有她,她自己,迷失在这一片草原之中。

这里是她的故乡。

这里是故乡的野草丛。

这里只有她自己。

果真如此吗?

难道,用心,听不见那风中传来的细语?

听不见那密林之中的号角?

看不见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看不见,在那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小小人影的招手呼唤?

她在那里。

亲人在那里,部落,村庄,故乡,家园就在那里。

神明的气息,祖先的灵魂也在那里。都等待着自己,这迷失于烈日,迷失于风,迷失于金色野草海浪的游子回归。

远处的草丛中,一只云雀嘹亮地啼鸣着,飞上云霄。

诺玛就在那里等待着自己。

向那里走去,向着音乐来源之处走去。就能够回到诺玛,回到自己的妹妹,自己的血亲身边。回到部落,回到神明的庇佑与祖先的怀抱之中。回到自己的故乡。

向前走,阿库玛。

迈开脚步向前走。

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家……

“有作用吗?”

夏玉雪低头,在教堂的院落之中,怀抱着一架雕花精细的琵琶弹奏。这琵琶和她熟悉的,现在流行的样式不太相同,有五根弦,五根音柱。五弦琵琶现在在明国已是见不到的旧时遗物了,没想到日本还会有。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琴弹起来和诺玛的五弦琴音色并不很类似,诺玛的琴曲,她也并不记得许多细节。她只能够尽力去还原那描绘陌生世界的陌生音乐。至少并非完全陌生,或许,在这琴曲之中,她也融杂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念想。

或许自己始终也只是在弹一首只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曲子。

管用就行。

管用吗?

夏玉雪现在没能力分心去抬头向上看,只得询问身边的冈田片折。

“似乎……有作用吧。”

冈田片折抬头望着楼顶,那漆黑洞口前静立的人影,“阿库玛现在站在那,什么也没做。她似乎听见了。”

“嗯。”

她简短地应一声,继续弹琴。

“只是,然后该怎么做呢?”

冈田片折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转身望了望背后站立,离她们间隔一段距离的那些公差,还有与力官。他们冷眼观望,摩拳擦掌,登塔所需的器械和队伍都已准备好了,自己能够争取到的,留给夏玉雪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这样弹琴,牵制住阿库玛的思绪也没用。除非有人在塔上,能将其制服。

冈田片折伸手,看着手中那从塔楼顶端被掷下,沾血的,她熟悉的属于曲秋茗的短剑。曲秋茗在塔中景况如何,她不知道,但短剑上的血让她感觉不祥。

“我很担心秋茗姊妹。夏女士,如果她……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我现在没办法分心去想那个。”

夏玉雪专心地凭借自己的记忆弹奏着这五弦琵琶,摒弃掉那些无用的遐思。汗水沿着她的额头,从脸颊边留下,滴落在琵琶板上,“我现在只能弹琴,做不了别的事情。”

……家。

回忆。

阿库玛凝望着远方,目光空洞。思绪又一次陷入回忆之中。

回忆,关于故乡。

那是一片炽热的土地,半年暴雨,半年干旱。

她的部族,生活在丛林的边缘,接连着野草丛。

她,和诺玛,在集体的家庭中生活。

日子并非无忧无虑。每日,都要为存活,为饮水和食物奔波,要同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要与野兽搏斗。要垦荒种地,要编织打水,要捕猎。

她在部落之中,是一个猎人。

她记得。

披挂着猎人的装束,将蓬松卷发扎起在脑后的样子。手举短斧,在丛林之中穿行的样子。用口哨,和同伴互相通信。凭借长矛短刀,凭借绳索与木桩,同林中的兽斗智斗勇。

她记得自己曾独自一人,杀死过一头巨大的野猪。那一天夜晚,村庄中燃起篝火,朋友们快乐地起舞。分割的肉食每一个人都有份。

她记得那天夜晚,诺玛,在火堆边,弹奏她的琴,为她的姐姐,为自己庆贺。

歌唱那些神明的事迹,歌唱那些祖先的训诫。歌唱部落中的勇士与最出色的猎人,阿库玛。

她记得部落中的朋友,记得心仪的伴侣,记得每一张面孔,每一个声音。

记得那在故土家园的日子。

然后……战争降临。

邻近的部落发动攻击,他们回应。然后,被打败了,村庄被洗劫,被摧毁。

她和诺玛,她们被缚上枷锁,被卖给了奴隶贩子。又被带到了海边,在集市上,被卖给了白人。

诺玛一直带着她的琴。

白人带她们上了船,把她们和许多语言互通或不通的人关在一起。暗不见天日的船舱中不知度过许多日夜,有人病了,死了,便消失了。她曾经试图逃跑,结果挨了鞭子的,不仅自己,还有诺玛。

那还只是她们姐妹人生中第一次遭受鞭笞。

不会是最后一次。

船向西方航行,最终在另一个地方登陆。

她们在另一个集市被卖给了另一个白人。

随后,便是采摘,种植,无尽的农活。

无尽的压迫与折磨。

无尽的殴打,鞭笞。

还有蓄意的,毫无道理的伤害。

一切都和在故乡那时一样。一样炎热的天气,一样吃不饱,一样贫穷,一样朝不保夕。

但如今她们已不再拥有自由。

振翅的鸟儿,如今被关在笼中,被迫啼鸣,以供娱乐。

短斧长矛,自然也换成了锄头和镰刀。

一切都不再像过去。

她们已远离了故乡,来到陌生的土地上为奴。

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了这压迫,这歧视。杀死了那白人主子,带着诺玛乘船,逃亡海上。

然而又再次落入另一群白人的魔爪。

第二次逃脱。

如今。

结果,还是逃不了吗?

阿库玛俯瞰塔楼下,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张张白色的面孔。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她已见过了,走过了许多陌生的土地。但是不论到了哪里,都躲不过白人。

白人,以及白人的帮凶。

她四处逃窜,攻击,反击。她从那死去的白人祭司身上抢夺了吊坠,经文,她把那活着的白人祭司禁锢在身边,她躲藏在这高树十字架的塔顶下,这白人神庙之中。结果,还是逃离不了追捕和围猎吗?

她本是猎人,在故乡。但是在这里,只是一个猎物。

你可以跑开,但你逃不了。可以反击,但无法胜利。你已被标记,无论躲藏到哪里,都会被发现。我会把你抓回白人的身边,让你到死都只能做一个背井离乡的奴隶。

那苍老的恐吓声音,从未停止过,在耳边,在心中。

楼下,有人在弹琴。

但不是诺玛。

琴,不是诺玛的琴。

曲子,也不是诺玛的曲子。

她想象中的故乡,也不是真正存在的故乡。

家,不过是另一个虚幻的不实际的谎言。

自己早已没有家了。

再也不能回家。

那么,还能够去哪里?

音乐声,渐渐开始断断续续。朦胧之中,阿库玛仿佛看见,眼前那片野草,远方那招手呼唤的人影。那不知是不是诺玛的人,用音乐,跨越语言的隔阂,在对自己喊叫,告诉自己:

向前走,阿库玛。

迈开脚步向前走。

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她决定服从。

迈步。

塔楼之上,窗口边缘。阿库玛双手攀着窗沿,茫然的目光平视前方,口中低声念念有词地哼唱,眼中的泪水,沿着面颊流下。

双手松开,然后,她迈开脚步。

并没有踏入那梦想中的故乡的野草丛。也并没有感受到泥土的湿润,草茎的细密。并没有听到故乡的鼓点,部落的号角,家乡的长笛。

没有神明伴随,没有祖先祝福。

或许除了安纳西。这诡计多端的精灵,蜘蛛化身的骗子,倒是从不曾离开过自己,不曾放弃折磨自己的心神。难道这虚假的故乡旋律,不是他弹奏蛛丝,编织出的又一个谎言?难道他此时不在压抑着窃笑,欣喜又一个愚蠢的子民落入如此明显的陷阱之中?

阿库玛向前迈步。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虚无。

还有最终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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