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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将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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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兵争锋锐,头阵当先誓不退,虽身死无悔。

回忆。

战场之上昏无天日,四周尽是厮杀之声,空气中是浓厚的血腥气息。这一仗开始尚未多久,但是交战的两方人马已可见强弱。其中的一方阵线不断地向后退去,被另一方冲击着,已出现溃散局面。

死尸倒地,马匹嘶鸣,为数不多的残兵还在垂死挣扎。

有一名士兵慌张地四处张望。他的身旁已无同伴了,手中也已无兵器了,盔甲残破,披头散发,身上也受了重伤,血流不止。在他的面前,只有敌人,吼叫着向他冲来,举起手中的刀或者长矛,而他所能做的只有不住地向后踉跄退去,艰难地躲避锋刃。

他神色惊恐,两眼中只有恐惧,双手只能在身前无助地挥动,汗水和泪水沿着脸颊流下,在满面尘土中划出一道道痕迹。他的口中含混着念叨话语,像是乞求,然而对面的敌兵并没有展现仁慈的意思,并不打算接受投降。

他向后推却,连连摆手,却不留神被脚下的尸体绊住,重重地跌倒在地。于是面前的众多敌人一拥而上,朝他举起了武器。

“起来!”

在刀兵相交,击鼓呐喊的动静之中,在这绝望的时刻,突然有一声如同炸雷般在士兵的耳边响起。只见自他身后倏忽而出一柄长矛,挥动着,扫动着,将眼前的敌人逼退。一个影子从身边跃过,奔向对面。那人的双手握住长矛不断挥舞,对面的士卒步兵被吓了一跳,还未及反应便有两人被打翻在地,其余的迟疑着后退几步,打量着突然出现的武将。

“刹啊——!”

又是一声大喊,手中矛挥舞着,又刺穿了一个未来及躲闪的敌兵喉咙。其余的眼见此景,慌乱地后退跑开。

倒在地上,以手撑地的士兵眼看着这一景象,看着那人退回到自己身边。

“还能站立吗?”

那人一手握矛,警惕地看着眼前,弯腰用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将那名士兵拽了起来。

“可……可以。”

士兵回答,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望向那人,“多谢……多谢您救命之恩……大人。”

“我是平冢左马助,二番队队长。”

男人身着武田军的盔甲,胸甲上绘着和这名士兵一样的四菱形家纹。只是这一副盔甲也残破不堪,布满了刀痕尘土,处处绳带断裂,两肩的甲片耷拉着系坠摇晃,和士兵一样。男人的头盔也丢失了,头发披散,脸上布满血迹,和士兵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纳谷壬生……七番队足轻。”

“纳谷,随我撤到后方。”

平冢左马助一边命令,一边将手中的长矛塞给士兵,自己则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撤……可……可信玄公命令……”

纳谷壬生双手紧握长矛,看着身边人,结结巴巴地讲话,“……命令我们战至——”

“撤啊!”

平冢说着,便拽着他向后退去,“敌人数量太多了,我们根本顶不住。你要留在这里送死吗?”

“可……”

他还欲争辩,但是眼前又有长尾的敌兵涌来。纳谷壬生便也紧随着身旁的人向后退去,内心求生的本能终究还是压过了命令。

犹豫之间,平冢左马助便将他推到一旁,举手砍杀一名冲上前的敌人,继而和周遭的其他敌兵开始周旋。纳谷壬生及时反应,手举长矛替他掩护。

战场上的两人,互相倚靠着,面对敌兵,连连向后退去。四周,依然是无尽的喊杀声。在这八幡战场上,武田军队完全抵挡不住长尾的进攻,眼见败局已定,战败的士兵们也纷纷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不再有人遵守一开始坚守死战的命令。

纳谷壬生望着身边人,看见那紧咬的牙关,额头的冷汗,以及血污之中的一双闪烁锐利光芒的眼睛。

那眼中有无尽的愤怒。

“混账,太轻敌了,武田。”

平冢左马助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喊叫着,“从最开始就走错了步!”

回忆结束。

……

开局,下七六步。

……

现在是七月十五日,夜晚,京都寅伏馆阴流道场。

已是亥时三刻,节日已过完,街上的行人纷纷回家安歇。道场内为数不多留于此处的学徒教师,也已准备休息。然而从大门处传来一下下重重的敲门声,打破黑夜寂静。唤醒了值班的弟子。

“开……开门!开门!”

“什么事?”

“把门打开!”

“你——什么情况,你是谁?”

“我是……城里的裁缝三宫。我……我有要事……报告,快……快扶我进去,我撑不住了……”

“喂,你——新藏,去喊永见前辈!秋间,和我一起先把这人拖进来,他浑身都是血,伤得不轻。”

“咳……咳——咳咳。”

“这里是寅伏馆,喂,你。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们?”

“我……我要见到你们的当家……还有……”

“还有?”

“还有上泉……秀纲。”

“……等着。喂,秋间,去喊大夫,他要昏过去了!”

“且慢,我到了,勇男,发生什么事情?这人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他为何负伤?”

“永见前辈,他——”

“……永见……当家?”

“我是。”

“……我是城里的裁缝,三宫首本……我有紧急情况……要通知你们。”

“说吧。”

“……咳,咳咳……其实,其实我不叫三宫首本。我本名宫本久作,是数年前,关东甲斐武田帐下的细作,是潜入城中……探听幕府情况的密探。我的首领是纸铺的老板山崎明,本名山上重光。”

“哦,那么你今天深夜来此做什么?你为何负伤?”

“我们……上泉秀纲在哪里?”

“先回答问题,宫本。”

“我们……从头说起,我们这支队伍……在七月初收到了上封传来的命令,箕轮城守将……上泉秀纲,现今上洛来此,就在这里下榻。上封命令我们将此人……除掉。”

“然后呢?”

“……有一个……名叫平冢左马助的浪人,曾经在我军中任职,后来……离队叛逃。数日前……他也来到京城,被幕府通缉,受了伤……他和我们中的一个人相识,那人把他介绍给了我们收留……就藏在山崎的纸铺仓库中。”

“你知道这个人为何来此吗?”

“知道……他说了,就是来找你们这里的一个弟子……泷川出云介。”

“继续说。”

“我们……我们说服了平冢,参与到刺杀秀纲的计划之中,只待伤势痊愈便开始行动……可……可想不到,就在今天……上封又发来了消息,送了信,命令取消行动。可……送信的两人之中,有一人被幕府逮捕……我们的潜伏暴露……除我之外,城中的其他密探……包括山崎在内,都已经选择自尽就义。”

“然后?”

“咳……咳,咳!我今夜收到命令,目睹同伴死亡,便返回纸铺,想……想告诉平冢这一情况。可是……可是他不听我的,他……很坚决,一定要继续按原计划行事……我们两人起了纷争……他伤了我……看,他砍了我的右手……还……还伤了我的脸……我的身上也中了好几刀……我当场失去知觉……我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的确,伤势很重。”

“平冢一定也是以为我死了……醒来后,他……咳,咳咳!他已经不见了……我想他一定会来这里,会对上泉秀纲不利,所以……咳咳……我便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急忙来……通知你们……呼……呼……咳咳——咳!”

“秋间,去找大夫。”

“……喂!永见当家!上泉秀纲在哪里?平冢左马助已经到了吗?”

“我们目前还未听闻此人造访,宫本君,上泉老师现在也安然无恙。”

“小心他!一定要小心这个浪人!快……去找秀纲来……我……有关于平冢左马助……必须要告诉他让他提防的事情。”

“宫本君,不要着急,眼下先要保住你的性命——”

“——那个平冢左马助,他为什么要答应协助完成你们的原定任务呢?”

“……你是谁?”

“回答问题。”

“他……他和幕府有仇……和出云介也有仇……和长尾有仇……他当然会想……会想借这个机会复仇。”

“那么,为何一定要对秀纲动手?出云介现已不在城中了,去奈良了,你不知道吗?平冢左马助不知道吗?”

“……他也同样恨武田……我们和长尾还在休战阶段,如今行动暴露,若上泉秀纲在这个时候身死,信玄公会……受到幕府的诘责,这会很不利。”

“哦,看来你很了解他。那么,你今天,嗯,冒死来这通知这的人,又是为什么呢?”

“……我必须为信玄公着想。”

“那么,为何一定要见到秀纲?有什么需要这的人注意的事,直接告诉他们不就行了?”

“……此话,咳咳,咳,何意?”

“何意?”

对面的人俯身,看着眼前重伤在地,失却一只手臂,满脸血污的伤者,不急不慢地说着,脸上带着冷若寒冰的微笑,“同样的招数用两次可就不管用了,平冢先生。”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倒在地上的男人,用仅剩的左臂支撑身体,右臂只剩短短一截,粗糙包扎,也止不住鲜血直流。那脸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令他的面容扭曲,话语声也含混不清。

“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位谷村六郎,或者说,纳谷壬生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是故意被你砍伤以摆脱嫌疑。”

那个人依旧冰冷微笑,手中把玩着一只黄瓜做的精灵马,节日的祭品,少了一只脚。“当时那一次做得很不错,平冢先生,做得很逼真。但是这一次有些过犹不及,毕竟有些特征越掩盖就越明显。你在原先就失去的右臂上再砍去一截,伪装成新伤,又划破脸进行毁容,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人了吗?跛足当然也是如此。至于身上的伤口,想来是不久前和冰室坊战斗留下的,早已不碍事了吧?”

……

“你是什么人?”

男人沉默片刻,而后开口,语气已不像方才那般有气无力,沙哑,阴沉。他的目光也同样变得阴沉。倒伏在地上,胳膊支撑身体,左手和腰间的打刀刀柄仅有咫尺之距。一瞬间,便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瞬间便卸下了伪装。

那些原本围聚在他四周的道场弟子,此时也戒备地后退数步。

永见船正则依然蹲伏于面前。

对面诘问的人依然微笑。

“在下念流,泉谷仓。”

那人回答,一手握着精灵马,另一手伸向腰间佩刀,“将军府近侍成员。今日早晨在城门口发现武田细作的就是我,了解详情后,今夜受命来此协助。平冢先生,您不必担心上泉师范的安危,将军府现在已经掌控了局面。”

“你要逮捕我吗?”

男人询问,手离刀柄越来越近,阴沉的双眼中,闪烁锐利光芒,“如果是的话,我很乐意投降。”

“您当时对冰室坊也是这样说的吧?”

泉谷仓脸上的笑容消失,盯住他的左手,让他的动作止住,“那么,您想必也知道接下来我会怎么回答。”

“……”

“得告知您一声,您曾经在平户杀死的那位泉藏人是我的兄弟。”泉谷仓说着,抽出自己的佩刀,“并且,您还让我在这个难得的假日里疲于奔命,没法回家过一个好节。平冢先生,我想我们之间有些新债旧账需要清算。”

“……哼。”

男人低下头,左手伸向身后,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四周的众人更加向后退去,永见船正也让到一旁,让两个圈子里的人相对而立。男人的右脚隐藏在宽袴之下,站姿偏斜,显着跛态,“来。”

“我们是就在这里进行呢,还是去道场的馆室?就在这吧,没必要弄脏地板。”

“去馆室吧。外面有点暗,我也不在乎弄脏地板。”

跛足,独臂,负伤,毁容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说着,吐出口中的鲜血,忿忿地咒骂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在骂自己,“混账,太轻敌了。从最开始就走错了步。”

飞车长驱进,难料纵横遇阻兵,只得空回停。

回忆。

偌大的宅屋之中,有两人,一主一仆,静默相对。宅屋正堂放置的是为将者的盔甲,端坐在台上,犹如一员猛将镇守。可是经过了清洗和修补,盔甲上的刀痕也还清晰可见,胸甲前的四菱形家纹经过了长久征战,也显得黯淡。

盔甲前供奉的,应当是将领的佩刀,然而此时刀架上空空如也。刀,如今正被主人持握在手中。

主人端坐于屋内中央,平冢左马助站在一旁,环抱双臂。

“平冢君。”

那位家主,一个中年军人,饱经风霜的脸庞上镌刻着深深的皱纹,“你已经听到了信玄公的命令了,那么,就这样,向大家宣布撤退吧。”

“就这样了吗,主上?”

平冢左马助低垂头颅,目光阴沉,带着愤恨不平,“虽然吃了败仗,但我们还有能力向长尾反攻的。难道就要因为幕府的介入放弃吗?”

“那又能如何呢?”

家主叹了口气,握着手中的佩刀,“信玄公都已经答应义辉的要求了,和长尾言和。你我身为下属,又怎能不执行命令?撤退吧,大家都经历了数年的厮杀,一定也想回家了。”

“我们不想,主上。”

男人摇了摇头,“我们想反击,想为死去的同胞复仇。”

“我知道。但是命令就是命令,和谈之时,你也与我一同在场,你也听到了义辉大将军的话了。”

“可幕府凭什么在这时介入?将士们出生入死的时候,足利义辉又在做什么?那个……那个泷川斋院司,还有那个出云介,他们又在做什么?我们的人流血了,牺牲了,拼着性命为武田效忠,和长尾战斗到今天,他们有什么权力突然走进来,登堂入室,对我们发号施令,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

一连串的问题,但是得不到答案,也不会得到答案,“他们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还会有人听他们的吗?”

“平冢君,注意言辞。”

家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劝解着身边愤怒的下属,“武田必须服从幕府,就像我们必须服从信玄公一样。”

“哼啊!”

平冢左马助低吼地咆哮一声,如同受伤的鹰的啼鸣。在屋内低着头,转了两圈,脚步踏着地板,将手中的刀重重掼向地面,刀鞘末端砸在地板上。

然而如此的泄愤也只是徒劳。

家主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行动,不再阻挠,也不再劝慰。也许,同样的情绪,也在这个人心中酝酿,只是身份之故,不得宣泄。

“那么,就这样了,主上。”

末了,平冢左马助低垂着头颅,承认,接受了命令,“我即刻传令。”

“不必……太过沮丧,平冢君。”

家主开口,“你我都清楚,言和不过是博弈的一个过程。信玄公和长尾也明白,甚至幕府也心中有数:这一场停战不会持续太久的,早晚战火会重燃。到时候,你的,还有大家的仇恨怒火,便有用武之地了。”

“或许。”

他说,摇了摇头,“可这是那些死去的同胞希望看到的吗?他们保卫疆土,身死往生,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局面?我们要如何向他们交代,要对他们说,他们只是在为一场政事博弈而死的吗?我不能接受毫无意义的牺牲。”

“我也不能啊,平冢。”

家主再次叹息一声,回答,“我也是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至今的啊。”

“是。”

“过往的逝者,的确不能没于虚无。”家主说着,将手中的刀紧紧攥住,“过往的仇恨,也的确不能遗忘……我知道了,平冢君,暂时不要下令吧。我要就此事再向信玄公进言,即刻就去。”

“什么?”男人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主人,“可是……他一定不会改变主意,主上,他不可能收回成命。”

“我知道。”那位家主站起身,望着自己的下属,自己的武士,“可是我必须对此表态,平冢,必须要让信玄公知道我的心中想法。这是我身为你们长官的职责。”

“您——”

“就这样吧,平冢君。”

对面的人说着,将手中的佩刀,递给平冢左马助,“我知道自己此行结果会如何。所以此刻,作为我的下属,我的侍卫,以及我的挚友,我必须要将一则重任托付给你。”

“……何事,吾主?”

他知道何事。

“待我回来之后,我会自尽于此,以死明智。平冢,请你为我进行见证。”

“主上!——”

“——不可让死者的牺牲毫无意义。”

回忆结束。

……

第二十二手,上六六步。第二十三手,下六三飞。

……

夜晚。

节日已经结束了。

唐青鸾向着道场的方向走回去,王红叶走在她的身边。道路两旁,许多人家已经安歇,门前的火盆,多数炭火也已熄灭。

“你住哪?”

唐青鸾问。

“客栈。”王红叶回答,手朝着远处的某个方向一指,“我今晚就住在城里了,明天再出城回去。”

“哦,那不顺路呀。你还跟着我干嘛呢?”

“送你回去呗。”

“不用。”

“用,我找你出来玩的,自然要送你回去。”

“行吧。”

“那,你今天晚上高兴吗?”

“高兴呀,蛮高兴的,节日挺好玩。”唐青鸾回答,想了想,觉得有些话也不要再说,至少现在不要吧。

“高兴就好。”

“你呢?”

“我?行,还算高兴吧。节日年年有,也不觉得新鲜了。”

意思就是没高兴到哪去。也是,自己作为游客,初来乍到过个节当然会兴奋,但人家可是常驻民,这样的日子年年有,早已过惯。

“今年和你一起过,感觉还是挺特别。”

随便了。

唐青鸾心想,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地走,和身边人一起。这种静默让她感觉有点尴尬,或许该找点什么话题聊一聊,可是找什么呢?唉,干嘛非得跟着自己要把自己送回去呢?

“今晚的月色很美。”

“啊?”

“没什么……”

青鸾不知道这句话其中含义,看着头顶的天空就随口而出。所幸王红叶也不知道,毕竟当时还没那层意思,“呃,现在街上都没人了呢。”

“对啊,毕竟已经亥时了,都睡觉了。”

“嗯,就我们两个还在路上走,又是七月半这一天,感觉总还是有点怪怪的。”

“怕鬼吗?”

“敬鬼神而远之。”文绉绉的回答,“嗯,等会我回道场之后,你要自己走回客栈吗?”

“当然,总不能你再来送我吧?那不循环了嘛。”

“对。”

“不过,其实我们也可以一起去住店,现在应该还有空房。”

“不必了,我还是回道场吧。”

唐青鸾否决她的提议,瞥了她一眼,“那你一个人的话,注意安全哦。”

“知道。”

“……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平冢左马助,就是平户的那个,他现在也到京城来了?俊秀走之前告诉我的。”

“也知道,也是俊秀走之前告诉我的。他还特别让我再提醒你一下,遇上了别头脑发热冲上去就开打。”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我自己现在还打不过他啦。我有自知之明的,我还得好好学习剑法呢。”

唐青鸾在念“自知之明”的时候没法发翘舌音,“反正,你也确实得注意安全吧。”

“放心,我有准备。”

王红叶说着,双手伸到腰带后面,取出两柄物件给她看,“看呐,我这两天出门身上都揣着呢。今天藏在腰间都觉得硌。”

“这什么呀?”

“火铳,管身锯短的火铳。并且,你看哦,它不是用火绳来点药的,在击架上面装了打火石,然后,嗯,这里有一个弹片卡着。要击发的时候就先把击架扳下来,再扣扳机就可以打出去啦,比起火绳枪方便了很多,对吧?”

“呃……对。”

“这两柄里面都填了药弹,用蜡封住固定。我一直带着它们防身,那样遇到危险,我还可以自保。喂,你要看看吗?不过小心点别走火了。”

“不用了,你还是把它们收好吧。”

唐青鸾不喜欢看眼前人手中的这两柄武器,它们对她来说感觉太过熟悉,让她联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另外,也别太信任它们。那男的那么厉害,身法搞不好都快得能躲枪弹呢——这从哪弄来的呀?”

“哦,当时在难波,一个和我生意往来的西方商人送给我的,赠品。”

“赠品?”

关键词注意,“买什么赠的?”

“哦,一些火铳,火炮呀,相关的药弹原料……之类的……”王红叶说着说着,语气开始迟疑,开始望向身边的人,“……我手上的武器基本都是从她那买的。”

“……你在难波又买军火了?”

“……对。”

“做什么用?”唐青鸾望着她,目光又低沉下去。唉,高兴吗?现在又不高兴了。有些话不要再说吗?现在又要说了。

“提前预备。”

王红叶叹了口气,抬头看天,今晚的月色确实很美,“好啦,我知道你又要开始对我劝诫了,说吧。我听着,并且也会用心听。可是你知道我的回答,我还是那句话: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很像是敷衍的回答。虽然知道并不是敷衍,但感觉就是敷衍。

“……既然你都知道我要说什么了,那我就不说了吧。”唐青鸾走着,望着她,目光意味深长,“这次我倒是想听你说一说。”

“说什么?”

“说一说你的考虑呗。”

“我?”

“你。的确到现在,也一直都是我在说我的想法。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考虑这件事情的。”

“好吧,我的考虑嘛。首先,你也知道我最初的动机,是不是?我对于我父亲的遭遇,感觉很生气,对明国那种完全违背契约精神的行为很生气,所以就要打击报复。”

“嗯。”

“但,说实话吧,即便愤怒的情绪,也是有一定时效的。时间长了,情绪也会慢慢平淡,思绪也会冷静。当初在意的是对方的行为问题,可如今想来,考虑到父亲他本人确实和海贼倭寇关系密切,和明国为敌,要为一些罪行负责,我也开始怀疑,我的复仇究竟是否符合道义的呢?我的动机是否是正当的呢?”

“你觉得呢?”

“不管答案如何,有这个怀疑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并且,即便动机正当,挑起战争这种手段也不正当吧,我想。一直明令禁止伤害平民,只攻击军队,的确。士兵有义务为国而战,也的确。但士兵不也是无辜的吗?无论怎么说,我都在做杀人的行径,不是吗?”

“是。”

“唉,的确是。认识你之后,我就开始这样想了,对你……我也做过很多坏事。囚禁,殴打,逼供,折磨,威胁……我不该那样对待你的。”

“因为我是俊秀的朋友?”

“实话实说,的确。也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经历,你的故事,知晓你和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人生。我曾经视为敌人的那些明国士兵,也同样如此。若我对你有愧疚和罪恶,对你所行不义,给你带来痛苦,对他们也同样如此。”

“嗯。”

“并且,说回我自己吧。就算自私的讲,从我自己的角度考虑,过去的行为,对我自己又能带来什么回报呢?经济上的损失显而易见,我的个人生活,我的未来,也不能一直被过去的无可挽回的事情困扰阻碍吧?你曾经对我说过,复仇毫无意义,我从中什么也得不到,是不是?”

“是的。并且我记得你当时的回答:无意义就无意义,眼下你乐在其中,趁着后悔之前,再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也没什么不好。”

“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现在想有一些真实的快乐,想过我自己的日子。想要活生生的幸福,触手可及的幸福,属于现实和未来的幸福。为了这些幸福,要放弃一段过去的仇恨,也未尝不可,也并没有多难。我总是商人嘛,总是知道该权衡利弊的……我都快结婚了。”

“……”

“总之,这就是我的考虑。”

“说了那么多,说的都是放弃的理由呢。”唐青鸾听完了她的话,沉默片刻。望着面前陷入思考的人,开口,“我觉得你说的都挺有道理的,挺全面的。既然如此,你还为什么要纠结呢?”

“另一方面的吗?”

王红叶看着她,面色沉重,回答,“另一方面来说的话,第一个问题是未来。要知道,以后即便不再向明国主动挑衅开战,我的营生,按你们国家的律法也不是正当的呀,做私商也是违法的。”

“好吧,那倒也是……你没搞过什么贩人之类的事吧?”

“偷渡倒是有。”

“乘客是自愿的吗?”

“嗯,自愿的。”

“那……似乎,呃……谋反或者里通外国呢?”

“对我来说明国才是外国。”

“哦……”

“并且我可没给明国交过税,至少几千两白银。”

“好吧,那,不管怎么样,这种行为程度比起现在,比起过去总还是要轻的……虽然也是违法,的确,嗯……可也不是不能……你懂我意思?”

“懂。”

王红叶看了她一眼,“可是做这生意,有时候也会和你们的官府发生摩擦,也会死人。违法的行当,毕竟光彩不到哪里去。”

“……走一步算一步吧。”

还能怎么说呢?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第一步走好吧。

“或许,但第二个问题就是过去。”

依然,沉重的神色。脚步也是沉重的,沉重的在这黑夜的街道上行走,依然有一声叹息,“我过去可是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唐青鸾。很多你的同胞,你认识的,以及你不认识的。就算我今后放弃了复仇,那些亡魂可也不会重新复活。你觉得他们会希望看到我摆脱仇恨,获得幸福吗?”

“……”

“我想不会。我若选择就这样放弃,就这样在尽行杀戮,肆意宣泄之后转身离开,他们一定会感到愤怒,他们一定会觉得,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过往的逝者不能没于虚无。他们难道不也想复仇吗,他们那些活着的至亲,活着的相识,难道不也该有一个复仇的机会吗?”

“……”

“我欠了很多人的债,退场之前,一定要把债还清才行,要不然就没有资格退场。但是这债还不了的,即便用我自己的性命也还不了,但还不了也绝不能就因此不还了。这样想来,我最合理的做法应当是继续按原先的路走,继续作恶,直到有朝一日终遭报应,身死某个仇敌之手。这是我应该注定的结局。罪魁祸首是不配拥有未来,拥有快乐和幸福的。”

王红叶重重叹息一声,低垂头颅,双脚迈步,行走在黑夜之中,“特别的人,你呀。我难道不也欠了你很重的债务吗?”

唐青鸾也低头,也沉默。回想过去,能不考虑过去吗?当然不行了。

过去从未过去,的确如此。

今夜的月色确实很美。十五的圆月,在空中散发柔和的白光,跟随着两人的脚步移动,在她们的身前照出长长的影子。

“我不觉得这对我来说会是毫无意义的。”

行过了两道街巷,终于,身边的人再次开口了,“我对你说过了我的故事吧?”

“嗯,说过。”

“那么,也说过了关于那位夏玉雪的故事吧?”

“……嗯。”

“她曾经也是我的仇人呀,曾经,也杀死过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就是俊秀的哥哥。我曾经也憎恨她,也向她做出过复仇的行为呀,为此从东往西,从南往北,跑了好长的一截路,经历了好多事情呢。”

“你说过的。”

“但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复仇。为什么呢?”

“你也说过的,因为复仇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回报,没有任何意义,还让你失去了……重要的人。”

“……对,的确。的确有这个原因。”

唐青鸾轻轻地微笑。沉重,但依然是个微笑,“但是也有其他原因。放弃,不只是因为我,也因为她,夏玉雪。因为她做出了改变,我也见到了她的改变。她曾经是一个杀手,只知道杀人的杀手。但是后来她变了,也开始学会关注周遭,关注旁人了。也开始知道生命的可贵,知道每个人存在的意义了。我还记得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她已经决定在一个小村庄定居,决定去做一个琴艺老师,去为小朋友们带来快乐。她改变了呀,王红叶,你知道我对她的改变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心情吗?”

“什么呢?”

“我为她感到高兴,很高兴她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人生。很高兴她一直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对未来的期许可以获得实现的机会。在经历了那么多悲伤的事情之后,很高兴能够看到她高兴的样子。当我和她最后告别之时,她在我的心中已经不是仇人了,是我的朋友。我们互相道别的时候,说的是‘再见’,我们都相信以后有一天会再次见面。到了那个时候,我相信她一定会是很幸福的。”

“但你能就此遗忘掉过去吗?过去的逝者,过去的痛苦会烟消云散吗?”

“当然不能也不会了,铭记也是义务。我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正因如此,才会更加希望这样的过去不会在未来再次重现。”

“……所以?”

“所以呀,王红叶,我很希望你能够改变,变得和过去不一样。”

唐青鸾看着身边的人,目光真诚,“其他人不可为之代言,我只能说我自己的想法。虽然过往无法遗忘,但若你确实可以改变,那我,只是我,也会同样为你感到高兴,祝福你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是吗?”

“当然了。”

“那么,至少为了让你感到高兴,我或许的确应该改变吧。”身边的她也用同样真诚的目光回应,但目光还是太过沉重,“毕竟欠你的,我该偿还。”

“的确如此。”

“好吧。”

“还是,我要问那个已经问了很多次的问题,向你提出那个已经提出了很多次的要求。你如何作答?”

“还是,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怎么还是这句话啊?我白说了那么多肺腑之言?”

“没有白说,唐青鸾。每句话我都记在心中,每句话都在影响我的决定,但我现在真的不能给你确定答复。”

“好吧,那我也就要一直等下去,一直给你吹耳边风。或许我现在要求的也只是第一步,以后或许我还会对你提更多更多的要求,走一步算一步,直到你彻底改变。”

“行。”

王红叶看了她一眼,轻轻笑着。刚才对方的话语中,提到了某个名字,勾起了她自己心中的某件事,某个承诺,于是笑容又再次黯淡,“……以后再说吧。眼下……我想,有件事情必须要告诉你。”

真的可以改变吗?改变了之后,过去的事情真的就可以过去了吗?过去的仇恨就可以消散而唯有记忆存在吗?面前人的想法如此,但,面前人的想法,也不能为其他人代言。

其他人,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债,真的可以还清吗?

现实已经给了王红叶一个否定的前例。

“什么事啊?”

有的仇恨是不会轻易遗忘的,有的债务是用生命去偿还也还不清的。旁人如此,自己更是如此。

“……没事。”

“到底什么事啊?”

“真没事,我不想说。”

“好吧。诶,已经走到道场了呢。”

“嗯,是呢。”

“你自己回客栈吗?”

“嗯。”

“那……就这样啦。路上注意安全?”

“好。”

“拜拜啦,下次再见。”

“再见。”

王红叶站在寅伏道场门口,目送唐青鸾跨过门槛,走入院内,心想这人从哪学的英语?

“……人都去哪了,门也不关?”

背影自言自语着,转了一个弯,消失在她的眼前。

可是王红叶还未离开,还是站在门口。踌躇着,犹豫着,脸上的表情说明内心的纠结。有件事情,有个承诺,她不知是否该要对这位特别的人说明。说出来会怎样呢?不说出来又会怎样呢?

那位已经改变了吗?自己也可以改变吗?她们拥有改变的权利吗?

需要再仔细考虑。

“不可让死者的牺牲毫无意义……唉,我该怎么选择呢?”

桂马斜飞跃,敌营陷阵难退却,拼搏连环决。

回忆。

还是那一间宅屋。

平冢左马助用手中的白帕,擦拭刀身上的血迹,白布被染红了。

他的身边是倒伏在地的尸骸,向着门口跪卧着,腰躯弓起,双臂合在腹前,被斩下的头颅宛如被抱在手中一般,地板上全是血。

他走到那端坐的盔甲前面,将擦拭干净的刀入鞘,将刀归置于甲前龛台的刀架上,架下压着一纸血字的手书。

这一柄刀架有两对支勾,用于放两柄刀,一长一短。如今长刀已经归位,短刀则没有。短刀正在尸体的腹中。

不过没关系,自己的腰间不还佩着自己的胁差吗?

平冢左马助转身,走到尸体旁侧,敞开衣衫领口,端正跪坐下来。他从腰间抽出胁差,低下头,双手反握住刀柄,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腹部。

短刀微微抖动,寒光闪烁,刺着他的眼睛。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不知许久。

“你还等什么呢?”

从门口,旁侧,传来一个声音,一片阴影落在他的面前,挡住了户外的阳光,“怕疼?你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还会怕疼?”

“在战场上我只想过求生,不曾想过赴死。”

他没有抬头,只是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来人,“但既然你现在来了,我便可定下决心。请为我做见证,就像我为我们的主人做证那样。”

“然后呢,谁来为我做证?”

那声音带着刻薄的冷笑,反问,“谁来为我的见证者见证?谁又来为他见证?”

“就说帮还是不帮吧。”

“不了,谢谢。我可没兴趣弄脏自己的手。”

“那就不要来打扰我。”

“所以就这样了,嗯?就这样结束了?”

“当然。”

“可是你的工作都完成了吗?”

“完成了。”

他说,低着头,“我已经为吾主行过了见证。我杀了他,现在轮到我了”

“不,他是决意自尽的。”

那声音回答,“那是他的自由选择。”

“可是是谁驱使他这样做的呢?”

平冢左马助低声问到,盯着手中的胁差,“难道不是我吗?不是我撺掇主上反对命令,以死行谏的吗?他的自尽难道不是因为我?作为下属,难道我不该牺牲自己的生命,追随故主,成全忠义?”

“或许,但你的工作都完成了吗?我不这样想,工作不做完就辞职,这是不负责任。”

“我没有什么工作了,也没有需要效忠的主人了。”

“我是指你自己的工作。”

“我?”

“你。你自己的工作做完了吗?向村上和长尾的反击完成了吗?”

“……没有。”

“幕府自以为是地介入,把局面搞成今天这个样子。足利义辉明白自己地位在哪里吗?明白现在根本没人听他的吗?”

“没有。”

“那几个近侍可记得?大沼勘兵卫,泷川斋院司,泷川出云介……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不过就是和你一样的奴才,凭什么站在那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你也看他们不顺眼吧?”

“对。”

“还有,还有武田信玄。这老狐狸把你们看成什么了?为了他自己的什么垃圾谋略,让你们给他卖命,对你们的牺牲熟视无睹,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性命。他配当你们的家主吗?”

“不。”

“看那,看那。这么多些人,这么多些新仇旧恨,堆得像山一样高。你怎么能说工作做完了呢?”

“确实没有做完,但是我也无意再去做了。”

平冢左马助低头回答,声音低沉,目光游移起来,握着胁差的双手开始颤抖,“这么多,也做不完的,太过繁重,太过漫长。作为一个无主的武士,我今后该如何生活?”

“何不去做浪人?”

“浪人?”

“有何不可?去为愿意雇佣你的人工作,为金钱工作,为你自己工作?”

“那是刺客的行径,是卑劣的勾当。”

“谁在乎?”

“我在乎!”他大声的回答,期望用自己的声音压倒心中的动摇。然而声音沙哑,轻若,毫无成效,“主上为义献身,我不能反叛外人,在他死后将他的威名辱没。”

“你自裁,也是将他的威名辱没。”

“我意已决了,不必再多言!”

平冢左马助对着空气大喊,然而,双手仍旧未有动作,刀尖仍旧未有分毫前进,“今日我只有以死明志这一路可走。只能追随故主,踏上黄泉道路!”

“那就走吧,混账东西,你把过去的仇恨都丢得一干二净了!”

“……”

平冢左马助沉默,不再说话,等着背后的人再开口。

但是背后,许久也未有更多的声音传来。他终于抬起头,但眼前也并无一人,屋外的阳光依然明亮,笼罩在他的身上。但他内心已是如堕冰窖。

刚才是在自言自语吗?

他想,自己也精神错乱了?刚才听到的是自己的心声?抑或是面前已死之人鬼魂的怨语?

他跪坐在那里,与尸体为伴,沉思许久。

无所谓。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胁差收归鞘中。

继而,继续望着眼前的尸体,望着身边的盔甲,身边的打刀,刀架下压着的血书。

“我将那些仇恨都忘了吗?”

他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诘问,自言自语。面色阴沉,双眼之中闪烁锐利的寒光,“可没有呢,可一直记在心间呢。”

现在心情如何?

恨呀。

非常愤恨。

心中的怨气怒火熊熊燃烧着,在僵硬的躯体之下,唯透过那双眼睛爆发火焰。

憎恨身为敌方的村上和长尾军队。

憎恨好管闲事的足利幕府。

憎恨足利义辉,憎恨那几个随从,那个大沼勘兵卫,泷川斋院司,还有泷川出云介……每一个名字都牢牢记在心间,每一个相貌都清清楚楚。

憎恨武田信玄。

更加憎恨,面前俯卧的尸体。

就这样轻易了断,毫无意义的死亡,愚蠢!要是心中不平,为何不去向憎恶之人挥刀,为何不拼尽全力不择手段只求达成目的?只为迂腐的忠义限制,只知道抛弃自己的生命,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却换不来任何回报,愚蠢!

“的确,我不会像你一样自我了断,主上。”

他自言自语,在这唯有他自己一人的室内,对着旁边的尸体说话,“这是愚蠢的行为。你不该沦落至如今结局,不该选择舍身赴死。当死的另有其人!”

尸体当然不会回答。

于是他转身,迈步离开,这宅屋内的一切已与他无关。

“别了,吾主,挚友。我还有工作要做。”

平冢左马助说着,迈步,离开这令他感觉气闷烦躁的宅屋,咬着牙,低着头,双眼喷射熊熊怒火,燃烧心中仅剩的最后一点义理忠魂,“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无主的浪人,今后我得开始为自己考虑,为自己的利益打算,我有很多人要去杀。”

村上义清。

长尾景虎。

足利义辉。

大沼勘兵卫。

泷川斋院司。

泷川出云介。

武田信玄。

“这么多恨呐,这么多怒啊。太多该死的,要杀的人了。开始厮杀吧。”

回忆结束。

……

第四十三手,下七三同桂成(王手)。第四十四手,上同银左。第四十五手,下同飞成。

……

也不知宫本久作可以支撑多久?

平冢左马助躲藏在走廊转角的阴影之中,紧贴着墙壁,心中盘算。从前院传来喧闹声,至今已过了约有一刻钟了,然而合适的时机还未到来,他还得继续等待。

那裁缝现在一定正和道场中的高手苦战。前院的弟子迟迟未来,说明他们没有被宫本说的实话欺骗上当。他们把那独臂的人当成自己了,正在和误以为的对手交战。

宫本久作可以支撑多久呢?失却一只手臂,受伤流血,只怕这战斗很快就会结束吧。在斩下他的胳膊之前已经预先做好了止血措施,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毕竟,丢掉的是惯用的右手,战斗能力必然大打折扣。

如果宫本是个左撇子就好了。

平冢左马助心想,也罢,没法要求事事尽善尽美,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微微探出头,望着转角对面的房间,微微烛火,映着纸糊的门板成一片昏黄。

房间内的人便是上泉秀纲。

此行的目标。

将他杀死,任务就完成了。那个本来自己不愿接受的任务,本来已被取消的任务。那么自己为什么现在又接受了呢?

因为目标可是长尾势力的一员大将。

当然了。

平冢左马助轻轻地冷笑,除去,必会对长尾军造成严重的损失。

更加因为,目标可是武田信玄点名不许伤害的重要人物。

当然啦。

他笑着,森森牙齿上下咬合磨动。除去,必会令武田信玄脸面无光,遭受责难,陷入不利处境。

这样一比较,和那个出云介的决斗实在可有可无。幸运的话,他从此处脱身,还可再去奈良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赴约。不幸运的话,好吧,总得有个取舍。

他当然恨出云介,恨足利幕府,恨长尾。

但更恨的,最恨的还得是武田。

信玄公若知此时境况,还可安歇吗?

杀呀。

恨呐。

怒啊。

我自己的工作。

平冢左马助心中想着,镇定心神,要有耐心,要克制,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机会,房间之中必定还有上泉的随从弟子,那样对自己动手不利。

要知道,自己现在可是单手单脚的残废。

暂且耐心,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到来。

走廊远处,传来脚步声,踩得木板嘎吱作响。真讨厌,地板这样铺设就是为了防备刺客,自己到时候行步一定得注意。

有两个人,穿着道场中弟子的衣服,走到那盏亮灯的房间面前,隔着门板跪下。

平冢左马助略略移动身体,更进一步隐入黑暗阴影之中,侧耳仔细倾听。

“上泉老师!弟子勇男,以及秋间,前来向您报告紧急事态。”

房间中沉默片刻,而后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回答。

“勇男,什么事啊?”

“有一名刺客到来,名叫平冢左马助,企图伪装成受伤的武田暗探进入道场。幕府的泉大人已经揭穿了他的身份,他现在正和泉大人在馆室对战。”

“哦,是这样。他是想来找我的吧?”

“是的,上泉老师。”

“奇怪,泉大人说武田信玄已经取消暗杀命令了。”

“老师,这人不是武田手下的。他可能不愿接受命令,执意行动。”

“对,对,你的分析很有道理。”

“永见师兄派我们前来确保您的安全。老师,这人可能还有同伙会趁乱混入,请您待在室内,等候事态平息。”

这可不好。

平冢左马助心想,难得这位永见考虑周全,讨厌。虽说对手搞反了,但确实限制住了自己行动。

不过,也在预料之中,自己也想好了下一步。

暂且等候。

等候事态平息,到时候,屋中人必定会——

“不了。”

“老师?”

“我随你们一同去馆室。那位平冢……听闻是个用剑好手,善使林崎的拔刀术,对吧?”

“泉大人是这样说的。”

“唔……或许我不该错过这样一场对决。或许我可以亲身体验,见识一番,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提早了?这可很好。

“老师,弟子稽越冒言了。但永见师兄交代,还请您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唉。

房间内也是沉默。

而后,上泉的回答。

“……的确,既然永见这样说,那么我也不难为你们了。纪伊,你代我去观战吧,务必将二人的攻防动作记牢。这或许对我会很有启发,对你也会。”

“是,老师。”

室内传来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果然,有随从徒弟同住护卫。

纸板门打开,有人走出来,和两名弟子互相问候一声,便沿着走廊离开。木地板上的脚步声清楚刺耳,渐渐远离。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另外两位呢?当然还是留在门前了。

希望上泉秀纲不要让他们进屋。

“你们也不必一直站着吧?进来坐一会,你们哪位会下棋呀?我们来一盘解闷。”

唉。

“不了,上泉老师。我们不打扰您了,就在门外守卫。这房间只有这一道出入口,刺客没法从其他地方潜入的。”

“也好……那我便自己独弈。”

很好,太好了。

房门又重新合上。

走了一个人,来了两个人。平冢左马助心想,不过无关紧要,自己只需继续等待。

宫本久作可以支撑多久呢?

希望不要太久。

结束之后,放松警惕之后,目标出门之后,便是动手时机。

耐心,等待……

房间内,传来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声。独弈?这倒是个不错的锻炼头脑和决策的玩法。室内这位,可不是箕轮城首屈一指的名将吗?

“勇男?”

房间内又传来声音。

“是,老师,您有何吩咐?”

“我不想只是这样等着,感觉很被动。若真有人意图潜入的话,我们尽早将其找出来,不是更好?否则倒有些杯弓蛇影的意思了。你和秋间去排查一下后屋的走廊,以及其他空置房间吧。”

“可是老师,永见师兄吩咐——”

“——没事没事。我就待在这不出门,互相近在咫尺,若有什么异常我会立刻喊你们,你们绝对可以及时赶到的。”

“可——”

“按我的吩咐去办吧,这样等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是……秋间,随我来。”

两道脚步声,响亮,渐渐远离。

他们开始排查了。

平冢左马助待在阴影之中,心想。这可不好,很不好。空房,以及走廊,这后屋虽大,有数个房间,数条走廊,但要查到自己,绝对不消片刻功夫。宫本久作可没法死得那么快。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好,也很好。

他探头,望向那个房间。灯火依然明亮,门前已没有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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