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中午。
另一处码头。
对折,向内翻折,再向内翻折。
折出脖子和头部。
将两边的小角翻下,形成耳朵。
另一端同样向上翻折,形成尾巴。
要做一只狗的折纸比较复杂,或者说,有四肢的动物,折起来都比较复杂。因为一张纸只有四个角,但是四肢加上头尾有六个突出的部分。手工者得想办法制造角,如果要那样做的话,就需要通过折叠的方式实现。
但是折叠产生的角太短,无论作为四肢还是头颈都很不协调。一只矮脚的狗,或者一只短脖子短尾巴的狗,怎么都不好看。
更何况还要折耳朵这样的细节。
当然也有简单的折法,比如不折脚,只做一个身体的底座。那样就很容易了,折出来的样子也很可爱。
适合儿童学习。
但他想做得更好。
人来人往的饭馆总是很嘈杂。泷川俊秀一个人坐在角落,午饭刚刚吃了一碗面,空空的碗摆在面前上面架着筷子,碗中浅浅的剩余油汤。
碗的边上是一沓书写纸,用线订起的小册子。便携墨盒和毛笔也放在旁侧,这本小册上记了很多东西,已经做的事,需要做的事,需要注意的事,需要计算的事,不能对别人告知的事,都记下来了。
一杯茶压在记事簿上,茶水还剩一半。
他坐在长凳上,身穿黑色的旅行布衣,低着头,摆弄着手中一张布满折痕的白纸。腰间一长一短两柄佩刀并未取下,那太刀也背在背后。这么个装束,一进饭馆伙计就看出他是位出行的武士大人,所以殷勤招待。但他并没多少需求,点了碗面,续了两杯茶,仅此而已。吃饱喝足也未有离开的意思,就坐在那,低头做着他自己的事。
手中的折纸,是昨日的那只狗,被遗忘丢弃的那只。泷川俊秀此时将成品重新拆开,沿着折痕重新做起,打发时间的无聊动作。
他会做一些有趣的手工,那是小时候,兄长教他的。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折狗,或者其他有四肢的动物并不容易,原因上文已说明。折纸鹤就很简单,因为只用折出两只翅膀,头颈和脚即可,那两只脚也是并在一起的。
现在,手中的纸已经折出了头和尾巴,又一次。接下来要处理四肢。
但其实早已处理好了,现在只不过是重复动作而已,又一次。
泷川俊秀望着狗的身体下端位置,两边各自从中间切开一道线,将原本连在一起的分开,形成了四个角。这切线并不整齐,因为当时是用手撕的,没必要为折纸动用腰间的刀,用在这么精细的活计上,杀人的武器也不顺手。
沿着折痕,将四个角分别前后翻折,形成四肢。
一只狗折好了,又一次。
“作弊。”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中的造物,“在折纸的过程中使用其他工具,破坏纸张的完整性,这是作弊行为。”
但总归是折好了。
“应该有更巧妙的办法。”
泷川俊秀抬起手将折纸狗放在桌上,看这纸做的小动物四条腿分开,稳稳立着,抬着脖子昂着头,耳朵机敏地竖在头顶。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又微微笑着,“可您当时就是这样示范的,兄长。并且太复杂了我也学不会,毕竟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童。”
现在呢?
“现在我也只能继续使用作弊的手段。”
他说着,将纸狗拈起,小心地放入口袋中。这虽然是没有被接受的礼物,但他也不想轻视,归根结底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白纸折成,就好像拥有了生命一般,不该被随意丢弃,“但我真的想做得更好,的确如此。”
低着头,手撑着额。
闭上双眼,黑暗一片。黑暗之中,许多思绪。
回想往事。
思考现在。
计划未来。
许多事,写在记事簿中,写在脑海中。密密麻麻的墨水字,看多了令人眼花。
叹息着,他举起茶杯,将记事簿拿在手中。
饮下最后半盏茶水,已经微微变凉,微微苦涩。
“……就这样吧。”
低声的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对何事何人,如此评价,“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
饭馆门外,响起人声,似是骚动。
泷川俊秀抬起头,睁开眼,看见店里伙计跑出去又回来。经过他身边时,他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回答说从海边驶来一艘船,南蛮船,高高大大,张满了帆。这场景本地人不常见,所以拥过去看热闹。
意料之中的答案,也该到时间了。
也就这样了。
他付了饭钱,走出饭馆。
掀起门帘,屋外的阳光令他觉得刺眼。他看见门外的码头边,熙熙攘攘的当地人,渔民和商贩们,围拥在一起,望向远处的海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艘西方制式的船只,浑身色泽黯淡,舷边涂黑,停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并未再接近,因为这样一艘大船,停泊入港,再调头启航会很麻烦,有更巧妙的方法。舷边放下了小艇,几名船上的水手坐在艇中,高举船桨,是西方的水手。
然后一个人通过舷梯,从甲板下到艇中。
距离不远,所以那随风飘扬的白衣很惹眼。
“她来了。”
泷川俊秀望着身着白衣的人,轻轻微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准时呀,正午。”
来了,过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他低头,最后翻了翻手中的记事簿。
手指点着,最后的复习巩固。
脑海里将流程再过了一遍,将自己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再想了一遍。
然后将记事簿收好。
泷川俊秀抬头,看向头顶的太阳,蓝天,今天天气很不错,初秋的晴天,不冷不热。他看向自己背后的城镇,更远处的群山。从山间蜿蜒出一道河流,经过城市,渐渐变宽变广,汇入眼前的海中。很美丽的景色。他特意挑选的地点。
此时小艇已经靠岸。
身着白衣的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那人登上码头,朝着他的方向站立。
一言不发。
他也同样如此。望着她背后的海洋,看着小艇送完乘客,水手们划着桨返回船上。
四周围观的人也很快散去。
他当然不会走,对面,白衣女人也没有走。
微笑着,泷川俊秀打量着她。白色的长袍衣衫,熟悉的。织了白纱布的斗笠遮挡面孔,陌生的,让他看不见对方的脸,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那人的周身,缠绕着奇怪的气,淡淡的,隐隐约约的流动的气,那又是什么呢?以往在此人身边从未见过的。闻起来微微有些刺鼻,像是酒味?
她喝酒吗?不知道。来这之前喝过酒吗?也不知道。
此人是谁呢?
是熟悉的朋友夏玉雪女士,还是陌生的——啊,很快就能知道了吧。
这样想着,泷川俊秀迈步上前。
开口,用汉语询问。
“夏玉雪女士?”
“是我。”斗笠下传来他已经听过的声音,“让您久等了,泷川先生。”
“没等太久,我也只早来一天而已。”
他回答,保持微笑,“您叫我出云介就可以,不必总是那么礼貌。旅途如何?”
“很好。”
对面人回答,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纱随风飘动,但总是遮住其下的面庞。她伸手,指向背后的船,“刚才临走之时,威斯克斯船长让我签了一份契书,是生死状?她说是您的主意。”
“对,是我的。”
其实是商人要求的,他觉得实在无必要。
“那么,船长托我将您的那一份交给您,泷川先生。”白衣女人坚持如此称呼,从怀里取出两张纸,递给他一张。
泷川俊秀接过,略略读了一遍,又一次。
这上面的话他都已经读过了,用汉语、日语和英语各写了一遍的责任书,明确决斗双方也就是自己和对面的人,出于自愿行事,威斯克斯则为见证人。此书一式三份,每份上都有三个人的签名。
他手中的是他的,对面人手中是对面人的,第三份的则在商人那里。
毫无必要的文书工作。
“我注意到威斯克斯船长在其中的职责。很奇怪她为何会愿意为您的事务承担责任,签字留痕?坦率地说那似乎不太符合她的……人设。”对面人指向船,开口询问,又一次,“那么既然她现在身为见证者,是不是应该陪同我们,全程参与?”
话语声平平,音调没有一点起伏,让他听不出话中存在的任何情绪,察觉不到话中喻示的任何动机。
“我觉得没有必要。”
泷川俊秀回答,将纸折好,和记事簿放在一起,脸上始终保持轻松的微笑,对她。对方的话语中包含了两个问题,但他只回答了后一个,“前日我已对您说过,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事就在我们两人之间解决。威斯克斯船长不参与过程,只负责后续工作的收尾,以及为未来有可能存在的争议提供佐证解释。”
“我签字时问过她,她也是这么说的。”
对面人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在看他。
“若您坚持希望见证人在场,夏女士。我们也可以现在去船上再商议。”
“不必了。”
白衣女人摆摆手,“只是,我希望在场的另有其人。”
他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也不想多了解。
“那就这样吧。”
泷川俊秀说着,转身,微笑着抬起手臂,做出邀请的手势,“的确不必再麻烦了。请跟我来,夏女士。”
“去哪里?”
背后的声音问,“不在这吗,泷川先生?”
“不,不在这。城里白天行人太多,街道上动手也会麻烦当地官府。”他的手指向远处,越过城镇,指向那一片青山,“我们沿着河,朝山的方向走,大约十里路。在山脚下有一道瀑布,很偏僻,风景也很好。在那,您觉得呢?”
“悉听尊便。”
简短回答。
“那,一起走吧。就当是热身。饭后散步有助消化。”,他微笑,“我们消耗同样多的体力,那样也公平。”
“悉听尊便。”
依然语气平静的回答,依然一动不动。
“……”
泷川俊秀看着她。
斗笠遮掩,看不清,猜不透面孔和情绪。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眼前,身着白衣的,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让他感觉不舒服。
这感觉意味着什么?
是自己期望的,还是不期望的?
疑问。
不过,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
“请跟我来,夏女士。”
最终,他开口,邀请,又一次。
转身,迈步,沿着入海的河边道路,朝山的方向走去。
听见后面轻轻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跟随。
两人走在河边。
可见河面上漂过几艘渔船,岸边有垂钓的或者闲坐的渔夫,人并不多,现在是午后,正是休息的时间。河边长着水草,河流宽阔,对岸也同样有城镇,有房屋。头顶的阳光照射,河面上波光粼粼。初秋的天气微凉,河边吹来阵阵微风,清清爽爽,令人感觉十分惬意。
“您认为这的风景如何?”
“很不错。”
“您不好奇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吗?”
“实际上,不。”
“我们现在是在纪伊国的新宫市。您身边这条河叫做熊野川,河从群山流出,经过城市流入海洋。此处是和歌山一带,在难波的东南面。”
“嗯。”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从很久以前,这里就有人居住。您应当知道,贵国古代秦时有一位方士徐福,受秦皇诏命出海寻仙。传说他的船最后到达我国,就是在此处登陆。至今城中还有徐福庙,不过可惜我们这次就没机会看了。”
“也许下次吧。”
“哈哈,也许。”
“瀛洲吗……”
“您说什么,瀛洲?哦,对,贵国传说中的仙山,徐福不正是要寻找这样的地方吗?不过可惜,他到达的终究只是凡界。我们这里没有神仙,没有永葆青春的灵丹,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永远不死。”
“嗯。”
“……您认为这的风景如何,夏女士?”
“很不错。”
“您好像有心事?”
“泷川先生,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走那么远的路,我不想耽误您太多时间。虽说这是个城镇,但我想我们总能就近找到一个偏僻的——”
“不不不,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被耽误。我喜欢散步,尤其喜欢和您这样一位朋友一起散步闲聊。您不必如此顾虑,暂且放松心态和我一起吧,就当是旅游,嗯?”
“日本是个值得游玩的地方?”
“对,一点不错。”
“可我其实不是来旅游的,泷川先生。您也不必如此尽地主之谊,我们之间的事,也不值得您如此费心。”
“哎,夏女士,地点可是由我定的。您就满足我一下吧,我想追求一些仪式感。”
“好吧。”
“您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只是不喜欢拖延,泷川先生。事情拖得越久,时间拖得越长,意料之外的不好的事就越可能发生。还是希望这一切能尽快结束。和您在水边同行……我不知道,这让我回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过去的事情。”
“哦,什么事情?”
“……是我自己的私事。”
“哦哦,那我也不多问了。”
沉默。
两人走在河边。
走着走着,身旁的房屋聚落开始变得稀散,平平的土地上,可见田野,初秋的稻麦是金黄色的,金灿灿很漂亮。他们离城市越来越远了。虽然远处的山好像还是那么远,还是那么大,但是河道确实变窄,他们确实在朝着山中继续前进。
“话说回来,您离开前,要做的事都处理好了?”
“好了。”
“您那位同伴……曲秋茗小姐。她知道您要来此,和我见面吗?”
“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不知道您的身份。”
“您为何不告诉她呢?”
“我觉得没有必要让她知道您的存在,泷川先生,恐怕会给您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谢您如此周全考虑……您说的那位希望在场的人,以及您说的那位希望见证的人,是曲小姐吧?”
“是。”
“抱歉,夏女士,我确实不能让她来此观战,那样对我来说风险太大了。”
“可以理解。”
“您需要我回去之后向她转达什么吗?我是说,如果我能够回去?”
“不必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
“这样。说起来,那位阿库玛怎样了?我当时拜托一位城中的相识出面,那位前辈也同意帮忙。但我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她已经被释放了。谢谢您用心良苦,泷川先生。”
“交易而已。不过确实,要说服那位前辈的确耗费了我许多功夫。您知道,这种事没多少人愿意掺和,给自己找麻烦。”
“麻烦了。”
“应该的,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也感觉很好。她以后会怎样?”
“阿库玛不能留在平户,官府让她三天之内离开。以后要去哪,我的同伴曲秋茗和冈田片折小姐正在想办法。”
“是啊是啊,毕竟是行凶伤人的外来者。嗯……很遗憾,为她,我不能帮您更多了。”
“您已经帮了许多了。”
“那孩子呢?”
“诺玛?我想她会和她姐姐一起离开。我不知道,这也不是我能再关心之事。”
“这样啊……”
“她以后应该会平安长大吧。”
“放心,夏女士。这孩子是一只飞鸟。未来的天空广阔,充满光明,我相信她可以自由地展翅飞行。”
“我也相信——嗯,泷川先生?”
“什么?”
“我们现在好像已经穿过城镇了。”
“是的,到乡间了。您看,初秋的稻田,水稻已经结穗了,很漂亮吧?”
“对,嗯。我想,不如我们就在这——”
“——还没走到瀑布呢。”
“可这看起来挺合适的,四周很空旷,也没什么人。就在这吧,不必继续走了。”
“嗯……不,请允许我坚持按原计划进行,我们到瀑布那里。”
“好,悉听尊便。”
“看来您还是比较着急呢,夏女士。放松,我们再多聊几句。哦,我注意到您的手臂好像已经痊愈了。上次见面到现在才多久?”
“两天,也是中午。”
“两天,这么快就可恢复如初?”
“您应该还记得,这是我们当时做的交易之一。我说过会以健全姿态和您再次见面。”
“的确,不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秘密,泷川先生。琴师的秘密,您也略知一二,我不想多提。”
“也对,不必多提。说更多让我知道更多可不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妨,交易嘛。不过,就算只是闲聊吧。您能不能对我说点和您过去有关的事?您过去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我想您应当清楚。”
“也略知一二。”
“……”
“也不方便说?”
“不,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的经历也是老生常谈,不知已对多少人说过了,说多了挺没意思的。相似的经历您或许也不知已听多少人说过了,听多了也挺没意思的。我过去曾经是杀手,以杀人为职业。不过实际上那也只是表面工作而已,其实我是受指派,前去那个杀手组织中潜伏,获求情报的密探。”
“这样,这我倒也确实知道。这么说来,您所做的事,也算情有可原了。”
“原不到哪里去。”
“……您是为了正义的事情,不得不行此举动的嘛。”
“或许吧,泷川先生。可杀人就是杀人,无论为何,没什么区别。”
“……但您不喜欢做那种事吧?”
“喜欢不喜欢,做的也都做了。”
“您又没有选择。”
“一直都有选择。只是一直都没做选择。服从别人的命令做事,无论是谁的命令。制造杀戮与死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说没有选择,就像是找借口欺骗。可是骗不过受害的旁人,也骗不过自己。”
“……如果您这样想的话。那么,既然您一直都对自己所行之事持反感态度,为何不尝试换一份工作?”
“泷川先生,我可从很早开始就被培养杀人了。不做这份工作的话,又能做什么呢?”
“也许可以做一名琴艺先生?”
“琴艺先生?”
“您不是一直都想如此吗?您不是也尝试过了吗?”
“现在再提有些晚了。”
“也许不晚……也许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只要有心去改变。”
“也许。”
“……嗯。”
“可话说回来,泷川先生,您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宽慰的话?您希望看到我改变?考虑到您即将要做的事情,那恐怕会令您思想动摇吧?我可得提醒您注意这一点。”
“……只是我的一些直观感受而已,夏女士。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我依然会去做,按本心行事,请您放心吧。”
“好。”
沉默。
两人走在河边。
不知不觉,路旁已无房屋存在,田野也为荒草丛代替,树木也变得繁茂。远处的山一点点近了。河水在前方的山脚下转了一个弯,此时已可以听见哗哗水声,清澈的水中可见游鱼,顺流游动,潜伏在岸边水草丛中。空中掠过翠鸟,偶尔发出几声啼鸣。在前方的水面上,有一架木桥横跨。
“泷川先生,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吗?”
“不远了。”
“您累吗?”
“还行,您呢?”
“我也还行。”
“夏女士,虽说现在是初秋,但您穿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还真不会闷呀。”
“我一向这样穿,四季如此,已经习惯了。”
“好吧好吧。”
“您看起来似乎体力确实有所消耗,不如我们就别进山了。我看前面那架桥就很合适,这荒郊野外自然更不会有人打扰。不如我们都在桥那里休息片刻,然后——”
“不不不,继续。我真的很希望带您去看瀑布。”
“悉听尊便。”
“您走路比我快,您先走前面吧。”
“好的。”
“五里路比我想象的要远呢。这段路我以前也走过,小时候的事情了,当时可还不会觉得累,看来我年纪大了呢。”
“说笑,您可比我年轻,泷川先生。”
“……以前兄长带我来这玩过。”
“……”
“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起来,泷川先生。我有些问题,不知可方便问您?”
“问吧,夏女士。”
“您看,现在我已经告诉了您我过去的事。那么相应的,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您过往的经历呢?”
“我吗?我没多少可说的,夏女士,您对我的身份很了解。我们家以前住在平户,后来搬到了京都。我和兄长都是足利将军属下的武士,就这样。”
“我记得……上个月吧。您当时和一位小姐一起出现在码头,对吗?”
“是,怎么了?”
“哦,没话找话而已。那位小姐是您的未婚妻?”
“是的。”
“那么您二位的良辰吉日选定了吗?”
“还没有呢。我想,等我在这和您之间的事情结束,就回去与她商议。”
“那么,我提前向您道贺。我听威斯克斯船长提到过,那位小姐是一位海商?”
“是的。”
“这样啊,海商……我听您说过她的名字,她是明国人?”
“她是五峰船长的女儿。”
“哦,汪老板。”
“诶,夏女士,您也知道海商这个职业在贵国的法律地位嘛。”
“我不多评判,无论如何,祝二位百年好合。”
“谢谢。她现在在京都等我回去。”
“哦。”
“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也在那,我托付她代我照顾。”
沉默。
两人走在河边。
行过了桥,再向前走,此时已入山林。脚下是林间砍柴人开辟的狭窄野路,四周都是密密的树林,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星星点点。耳边已可听见,从不远处的前方传来阵阵轰鸣的水声。
“……近了吧?”
“近了。”
“她呀……我很久没见到她了。本想着相隔那么近,知道她在这,能和她再见一面,看看她现在过得如何,那样也好。”
“她过得挺好的,您可以放心。”
“我还是希望能亲眼再看到她一次,和她再次见面,我们曾经约定过。”
“抱歉,夏女士。那样对我来说风险太大了,我不得不如此行事。”
“可以理解,无妨吧。”
“也许您还有机会?我是说,今天的结局如何可不一定,对吧?”
“也许,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只怕我和她的见面会很不愉快。”
“……是啊。”
“要么不再相见,要么苦涩重逢,这真是两难处境,泷川先生。”
“您该怎么办呢?”
“没想好——看,泷川先生。前方,我看见瀑布了。”
沉默。
两人走在河边。
现在,前方,在树木枝叶的掩映下,可见远处一道高耸的陡崖。从陡崖顶端,落下一道瀑布,白花花的,在灰色岩壁上很是显眼。瀑布下方是被冲刷而出的一汪水潭,水潭两边是河滩,河滩上的鹅卵石经过长年河水的冲刷,被打磨尽了棱角,堆积在一起。
“这就是您所说的瀑布吧。”
“对,正是这里。我们到了。”
“就是这里啊……”
“如我所言,很不错的风景,对吧?”
“是的。”
“现在已经初秋了,进入了枯水的季节,所以瀑布水流不那么盛。如果我们早一个月来,就能看到更美丽的景色了。”
“现在这样也很好。”
“的确。”
“瀑布呀……也难怪您钟意此处。从风水的角度来说,这环境对您有利。贵国的语言中‘泷’即为瀑布的意思。”
“别这么想,夏女士。那的确是我的考量之一。不过,如我所言,我希望接下来的整个过程尽量公平,所以选择场地也自然会倾向于对双方都有利。您不知道这瀑布的名字,对吧?它叫做飞雪瀑布。”
“劳您费心。”
“多谢夸奖。”
“这里……的确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虽然有些远。结束之后可怎么办呢?如果就这么放在这不管,血会污染河水。”
“不必担心,结束之后您沿原路返回去找威斯克斯船长,她会处理的。”
“我是说——”
“——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的话,那您更不必担心了。”
“也对。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女人站在浅滩上,身着白衣,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纱遮掩面容。她一边说着,一边移动脚步,围绕着他逡巡观察,手摸向裙边,将软剑抽出。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男人站在浅滩上,打好袖带,将双臂衣袖笼起方便活动。他身背着太刀,侧身面对她站在原地,手握住腰间长刀的刀柄,将打刀抽出。
“问吧。”
“您为何要夺去我兄长的性命?”
“任务。”
“那么,为何会有这样的任务呢?”
“一个问题,泷川先生。”
“抱歉,但还是请您回答。”
“您知道,当时泷川斋院司吉明,是跟随足利将军的使团前往明国的。使团前来,是为了和我方商讨倭乱之事。不过,我国的朝廷中,有些人并不希望看到此事解决,所以决定派遣其掌控的杀手组织,在使者回程的路上设伏,阻碍交流沟通,令双方往来断绝。”
“原来如此。不过,为何会不希望看到此事解决呢?”
“因为有些人想依靠战争发财。战乱越多,死人越多,纠纷动荡越频繁,有些人就越有机会从中积攒财富,扩充家业。泷川先生,您能理解这一点吧?”
“……”
沉默。
“还有更多问题吗?”
“是的。”
“唉,那请继续吧,但也请别再耽搁。”
“不会,最后一个。”
“请说。”
“上次我们见面之时,我对您说过,希望下次也就是这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能够带着活下去的念头,以琴师的身份面对我。您现在有这样的欲望吗?您现在是过去那个杀手吗?”
“……”
沉默。
“唉,无论如何。不必再说更多,再问更多。来吧,拖了这么久也该做个了结了。”
“来。”
再无更多言语。
两人于河边的浅滩上对立。
瀑布轰鸣下落,潭中水花扑溅,河水一路顺流而下去向远方。现在——
她移动,脚踏于遍布鹅卵石的河滩,风带动起衣角飘扬。手擎三尺软剑,长长的衣袖掩映之下,寒光闪烁。两人先前相隔数丈距离,然而只一眨眼的功夫,出云介便看见那白色的身影陡然靠近。
迅捷的,轻巧的,静悄悄的,飘了过来。
如雪花一般。
耳边响起簌簌风声,眼前出云介及时反应,后退一步,举起手中尚未握牢的打刀,几乎不假思索地本能防守,打上迎面而至的一道弧线。
铛——
金属声如此真实。
手臂上传来的震颤感觉也是真实的。
他感觉一阵冰凉寒意涌上心头。
一击。
对面,宽袖舞动,那被隔开的兵器在身边划了一圈,再次挥来。
他再次后退,再次举刀格挡。
又一击。
第二下挡过了,但对面的攻势似乎仍未停止,他后退,对面便前进,紧紧跟着他,握剑的手向后一收,再一引,流畅地使出第三击。
剑尖刺向他的面庞。
出云介连忙低头躲闪,弯下腰,感觉到头顶划过的锐利锋芒。
抬头,眼前是白衣的人,白色的斗笠纱布掩映下,他微微看见一点点脸庞,仅仅是下巴而已,依然不见容貌。
他弯曲手臂,自下而上撩起手中的打刀,回以一记反击。对面的人脚尖向地上一点,往后退开,打刀掠过白衣,未能击中。他亦知击不中,只是想借此拉开距离。
出云介趁着对方攻势中断之时,连向后再退开数步,一只脚踏入水中,溅起水花。
他保持着守备的姿势,打刀置于体侧,双腿弓步,盯着对面的动向。
对面,白衣的人暂时没有继续攻击。
远方瀑布依旧轰鸣,他踏入水中的那条腿,感觉到湍急河水从脚边流过。是因为瀑布水声掩盖了脚步声,所以他刚刚才会一时无措吗?
或许,但,对面人的动作确实很快。
快且轻。
如雪花一般,随风轻盈而至。亦如雪花一般,令人感觉寒冷。
那正是面前对手的姿态。
他关注着对手的动向,看着白衣人逡巡移动,衣衫随脚步而摆动,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纱飘扬着,始终遮挡面容。
出云介略作思考,向后退去,双脚踏入潭水,再向后退去,直到水漫过了脚脖子,让两人之间相隔一段水路。
对面似有隐隐约约的轻笑。
他握紧手中的打刀。
然后对面的人再次来了,依然是如方才一样轻飘飘的迈步,如方才一样安静,快速地移动靠近。
靠近,踏入潭中,点出涟漪,细小的水花腾起,发出并不十分响亮的动静。声音虽轻,但足以为他所察觉。
那柄软剑再次袭来。
这次,出云介已做好防备,这次已不像最初那样张皇。他脚踏着水底的石子在水中移动,步法稳健,足够快也足够稳重。在水中行动时,注意脚不要抬高出水面,否则一起一落,动作容易受阻,节奏也会因此混乱。
他精准地躲过这一下攻击,同时挥起手中的刀予以回应。
对面人也闪开了,依靠上半身的挪移躲过,软剑拨动,挑起水打在他的脸上。
干扰动作,出云介已预料到这一点,所以并未举刀挡水,而是及时转头,避免眼睛被水打中,眼角余光清楚地看见在水波掩映下袭来的剑锋。
移动打刀,将攻势挑开。
他反击。
对方也以软剑格挡。看起来轻飘飘的,不住晃动的单薄剑锋,竟轻易将他的攻势阻断。
匪夷所思,是不是?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还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双方在水中来回移动,不停地变换位置。白衣的对手,即便脚踏河水,动作也依然轻快,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受阻迹象。而他则做不到。
他尽量避免双腿移动,依靠上半身扭转来应对从不同方向袭来的攻击。
他感觉吃力。
水溅湿他的面庞,他的头发,也溅湿他的衣裳。
但对面人依旧如故。
飘着,如雪花一般,在水面上飘扬,落下,融化,又与水融为一体,成为水的一部分。
耳边不停地响起水花声,那是对方脚步移动引起的。他现在也唯有依靠这声音来判断对方攻势动向,做出应对举动。
格挡。
回击。
躲闪。
对面的人躲开他的一记挥劈,迈开脚步,移动到他的侧面,一个刁钻的位置,预备在他转身之前刺入一剑。
水花声适时提醒。
出云介扭动腰肢,甩手,用打刀将对方的剑格开。
然后后退半步,趁着对方软剑未及收回之时,挥刀扫向对面腿脚。人在水中,行动是有所不便的,这一点对自己适用,对对面的人也应当适用。
必须适用。
他看见对面人双腿用力,向后跃起,引动水花。自己的刀尖从对方腿前掠过,也从那一片水花中掠过。
白衣之人向后一跃,跳上河滩。
他没看见白衣上有血迹。
他看见岸上的人,甫一站定,腿脚又倏忽一动,随即一个小小的物体朝他飞来。他立刻低头,躲过这不明物体的袭击,听到耳边簌簌风声,听到背后传来最后的一下水声。
他明白,这是对方踢起的石子,目标是击打他的眼睛。幸而躲过了。
第二合。
岸上的人站在那里,最后的阴招之后,似乎没有重新继续进攻的意思。
出云介站在水中,握着手中的刀。趁着这短暂的不知会持续多久的休息时间,调整呼吸,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