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叶再次打量了一下对面，注意到了对面背着的包袱，腰间的太刀和胁差，“哦，这么着急，晚上走，都没法等到明天？”

“嗯，是啊。”

“但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吧？”

“没关系，我有办法出城。”

没说什么办法。

“哦。”王红叶点点头，很自然地问别的问题，“那，你在这要做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也做完了？”

“……没。”

对面的视线越过她，朝她身后望了一眼，随即移回。

“那么，既然还没做完就要离开，那就是有一定要离开的理由了。”她也朝身后看了一下，身后是一片漆黑，怎么会？离开那间屋子，在这后院中行走最多不过三四十步，“猜你也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理由吧。”

“嗯，的确不能。”

对面说。

“那么，要去哪里呢？”

“这个……”

“也不能？”王红叶再次点头，抬起手点点下巴，“那么一如既往，我不多问。只是，如果是像我猜测的那样，是要去难波，找曲秋茗小姐坐船回去明国的话。路上能顺便经过平户就去船队那过一趟，找文书拿文件。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啊？”

“我答应要给你的那些文件啊。”看那副没听懂的模样，她知道对方是已经不记得曾经说过的这些事了，“和船队有关的文件，你可以带回去应付官府盘问的，如果他们怀疑你通敌。”

“哦，哦，对，那个。”

唐青鸾像是想起来了，点点头，看着她，“那你还记得啊？”

“我做过的任何承诺我都记得。”

王红叶说。

“哦……但我不一定会经过平户……所以，其实那些文件有没有也无所谓了。没有的话应该也没什么事情，官府如果真要问……我应该还有别的法子应付过去。”

“你确定？”

“……确定。”

并不是很确定的语气。王红叶本来想再强调一下，但又想起或许回程或许确实没法途径平户，那么自己好像说再多也没用。并且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官府真要找茬或许有那些文件也没用。

毕竟归根结底，当初是眼前这人自主选择来这里的。

为什么来这就不必再提了。

“好吧，反正需要的话就去拿。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对你交代或者能帮到你的事情。”她看着眼前的人，说，“那你呢？除了是来向我说声再见之外，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对我交代或者需要我做的吗？”

王红叶看了一眼对面腰间的太刀，没来由地想到昨天自己的一些遐想，不过随即就将那些遐想抛到脑后。

“还真有。”

唐青鸾眼睛向旁侧看了看，回答。

“什么呢？”

她问。

“呃，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中秋节那天，我们一块喝酒的时候……你提到过的……那个交易啊？”

“不记得。”

“啊？”

“开玩笑的，记得。”她低头，笑了笑，然后微笑着抬头注视唐青鸾，“我做过的任何承诺我都记得。哪怕是喝醉之后的。”

“哦，那就好。”

唐青鸾目光偏向一边，手指点点腰间的刀鞘，“那么，那个交易，我现在能不能答应呢？”

“现在？”

王红叶知道她在说什么，看着她，做出为难的微笑神情，“现在恐怕不太合适吧？我是说，考虑一下现在我们身处的环境，还有……我不是很想对你提这个，但你也应该知道我是已经结了婚的人……不过，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那我也没意见。好吧，还是一样，吻我的话我也会回你一个吻。”

“……”唐青鸾无奈地对她摊手，“搞笑呢，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好吧？”

“对对，当然了。”

王红叶笑着点点头，一边笑一边继续说，一边继续说一边笑容渐渐变淡，变得严肃认真，“当然了，是关于以后的事。我承诺以后不会再继续复仇，不会再去明国，再也不打仗。”

“只要我离去。”

唐青鸾补充，看着她，也是认真的神色，“那么，现在我确实要离去了。所以，你也会兑现这个承诺，是不是？”

“我记得当时说过，那个交易仅限那个晚上。”

王红叶说，面色平静，不带笑容，“我当时也说过，是让你在那个晚上立刻离去。而不是现在或者以后。怎么，你等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才想起来顺便让我兑现承诺？算盘打得真好。”

“……”

唐青鸾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所以，不行？”

“如果我说不行，你会怎么做？”

王红叶目光再次望向她腰间的佩刀，看着她的手指在刀鞘上点着。

“……”

依然沉默。

“唉，好吧。玩笑就开到这里了。”她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唐青鸾，“关于那个交易，那个承诺，我愿意。”

唐青鸾也抬起头，对上那张脸再度浮现的微笑。

“更明确地说，我在此承诺，从今天开始，我，王红叶，以后不会再继续复仇，不会再去明国，再也不打仗。”

“……真的？”

“你说呢？”王红叶望着她，微笑，轻轻地又叹息一声，“真的。”

“……”

又是沉默。

“怎么，觉得答案来得太容易？”她面对神情茫然的人，继续说，“容易也不是没有原因。反正就算今天不对你承诺，我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去做曾经决定要一直做下去的事情，我也很会打算盘……你知道为什么对吧？我就不再说明了，不说我们都不想听的絮叨话。”

“我知道。”

唐青鸾回答。得到肯定答案后，脸上并没有应有的反应。

“好吧，别那么低落嘛。”

她笑着说，“反正这样安排对我们都好，这种改变也对我们都有利。既然如此，那就别去计较内中的复杂矛盾了。”

“大概吧。”

“不过，还是要对你说明白。”

她继续说，笑容又变淡了，“这个承诺仅限于复仇啊。我在明国那的商行据点我现在可没打算放手。如果以后因为私商贩卖，和那儿的官府军队、差役士兵起了什么冲突，造成什么伤亡。你……不要说我不守信用。”

“好，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在这里留下更长时间的话，我想，我也还会为此继续索取更多的承诺，寻求更多的改变。”唐青鸾也叹了一声气，低下头不去看她，“但既然现在必须要走了，那么，我想无论如何也就只有这样了。”

“嗯。”王红叶点点头，然后笑容再次消失，“此外。已经死去的人，我不会忘记，我想你也不会忘记。”

“……”

对面人抬起头，反而是微笑，惨惨地无比清醒地微笑，看着她说，“……知道了。”

“好吧。”

王红叶第三次叹息，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从中仿佛看到微微淡淡，被烟雾笼罩的下弦月，“那么这也就这样。还有别的要说的事情吗？”

“嗯……”

“说呗，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她努力地看着，觉得月亮的轮廓渐渐清晰，“反正就要离开了，说什么也都无所谓。既然今夜便要离别，那便无需顾忌明天，顾忌以后不再相见的未来。我们以后确实是不会再见面了吧？”

“如果现实发展真能顺心遂愿的话，那就不会再见。”

“是吧，所以就说嘛。”

她看着夜空，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两颗明亮的星星，所以微笑。等待着对面人的话语。她想她能猜到对面人会说什么。一定会是很特别的话，所以她期待。

“嗯……你……”

“我？怎样？”

“你……想不想再去喝点酒啊？”

“……”

“……呃……”

“现在？”

王红叶又看向她，依然微笑。

“嗯，现在。”

对面的人，唐青鸾，犹犹豫豫地，试探着开口。

“现在出去喝酒？”

她抬抬眉毛。

“嗯，是啊，现在出去喝酒。就去上次我们去过的那家。”

唐青鸾眼睛别了一下。

王红叶抬手看向自己滑落至手肘的衣袖，一件新的睡衣。她感觉晚风吹拂她未扎束的长发，感觉沙子硌着她的脚。也感觉脸颊上始终存在着酒后余醉的温热。

“现在……似乎有些晚了。今天都喝了一天，忙了一天，我感觉已经很醉了，也很累了。并且我现在已经换上了睡衣，我也刚从卧室走出来。”她看对面人低头望向旁边，继续说，“所以好吧，给我点时间换件衣服。然后……我们想办法溜出去。”

对面人回望她。

“我是不是不应该答应呢？”她说着，微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应该问呢？”

“……算了。”

唐青鸾按了按额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不管了，去就去吧，反正就像你说的那样，反正以后不会再见。”

“就是这样。那么稍等片刻，我换件能出门的正装。”

王红叶说着，转身，发现刚才离开的房屋就在身后，她想往回走却没有继续迈步。

仿佛在担心什么，顾忌什么。

明明才说过不要顾忌。

“唉，你看呢。”

她又转回来，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人，叹了声气，“你看，你现在穿了我送你的那件衣服，和你以前穿的一样的衣服。我自己原先常穿的却不在身边。早上我是在旅舍换好新衣出门的，现在又不能回去拿。”

“旅舍？”

“就是上次……七月十五那晚，我定的那一家旅舍。我和我妈就一直住那了。你之前待的那间我妈就住里面。记得？”

“哦，我记得呢。”唐青鸾点点头，想了想，“你想换那件出门喝酒吗？”

“是啊。”

她回答。

“那……”对面人又想了想，对她伸出手，“那……这样吧，你握住我的手。”

“干嘛？”

“你就握住嘛，别问。”

王红叶不解地看着她，看着伸出的，缠绕绑带，掌心朝上的手，右手，五根手指。

然后同样伸出自己的右手，按上，握住。

“……嗯？”

“嗯，到了。这就是我们上次住的旅舍，这间就是你的房间吧。”

“……”

“别问，好吗？”

“……行，无所谓吧，随便了。”

“诶，这好像就是我当时住的房间，小枝夫人现在就住这吗？”

“是啊，嗯，不过今晚她也在……在……”

“在俊秀家里，叔叔阿姨住的那边。”

“对，在客房休息。好了，我去换衣服，你在门口等我。”

“嗯。”

……

“好了，我们走吧。”

“你看起来也和以前一样。”

“是啊。换下来的睡衣我丢这，等我们喝完酒回来，我还要换上。然后……不管你刚才怎么带我来的再把我送回去。”

“好。”

“那走。”

“嗯，那你再握住我的手。”

“……不用了吧？也不远就几道街的路。走过去也就两刻钟。”

“省点时间呗。”

“行吧。”

“……”

黑烟散去，唐青鸾看见眼前一间灯火通明的建筑。一家酒馆，外表看起来还是古代的瓦檐木柱，但是两边外墙上安装的不是窗户，而是镶嵌两大片透明的平面玻璃。透过玻璃，内里的灯光也不是烛火昏黄，而是蓝颜色的，如萤火一般。

大门敞开。

她们，她和王红叶，站在敞开的门外。

“呃……”

她看向身边的人，还牵着身边人的手，“这……这是上次我们去的那家吗？”

王红叶回望，依然是莫名其妙不理解的表情。

唐青鸾松开握着的手，朝敞开的门走了几步，走近发现，在门外一旁的柱子边，站着一匹马，马儿正低着头吃一桶食料。马没有戴辔头也没有备鞍，感觉像从家偷跑出来的。

“……”

马见到她走近，略微抬抬头，然后没理会又继续吃。

“你为什么会在这啊？”

唐青鸾垂着双手，一脸无语地问它。

马没再睬她。

唐青鸾继续看着它，又抬头看向对面，玻璃另一侧，完全不同于古代的装饰家具。

这——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个声音从身边传来，阴森森的，“虽然你可能不会说出口。因为看看你今天晚上来这儿的原因，既然这是感情戏，你觉得还是不要玩什么梗比较合适。”

她向着声音来源往去。

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曾经见过，很久以前见过的女人。

“所以，我替你说吧。”

穿着淡绿叶花纹短袖衬衫和喇叭牛仔裤，手中夹着香烟，倚靠在门口柱子边上的叶青竹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讲到，“你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国外吗？”

唐青鸾朝她走去。

“顺便说一句，这也不是国内。”叶青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对着她脸上喷一口烟，“这不是任何一个现实或者虚构的地点。哪儿也不是，只是一家酒吧。所以……”

那双蛇眼越过她，望向站在原地的王红叶。

“……两位进来喝酒吗？现在营业中，今晚有演出，本店没有低消。”

“我记得你。”

她眼神阴沉地说，“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也记得你，蛇永远记仇……虽然我对你好像没什么仇。”叶青竹回答，“至于我在这揽客的原因。苏老板现在不在，刺猬带上果冥玲外出办事，所以就由我顶班了。”

“偏偏让你出现在我眼前，故意这样安排？”

唐青鸾盯着她。

“恶趣味，对吧？”

叶青竹笑了笑，又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想打架我们就在外面打，想喝酒你和你的新女友就进来。别让我破坏你的好心情。”

“……”

唐青鸾转身，看向身后，站在原地的王红叶。王红叶似乎是意识到她和叶青竹相识，所以对她们刚才的讲话没有参与，只是静静等待。

“诶。”

她对王红叶说，“那个，这肯定不是我们上次去的地方对吧？你要不要换一家啊？”

“听你的。”

王红叶回答。穿着她一贯穿着的白袖红衫，系着红色头巾，头发扎在脑后，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听你的，怎样？”

唐青鸾白了站在门口的招待一眼。

“……行，就这吧。”

“请进。”

招待做了一个伸手指引的动作。

唐青鸾示意王红叶也进来，她们两人先后跨过门槛，走进大门。

这个晚上，店里有其他的客人，人不多，空位还是很多的。有古代人也有现代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一个人来的，两个人一起的，或者一群人坐一块的，还有坐吧台的。其中许多人唐青鸾都不认识。她听到脑海内有声音让她描述一下这些人的衣着或者相貌特征，但是她拒绝，她不是一个喜欢在陌生场合观察别人的人。

这些不认识的客人当然也没有人理会她和王红叶，各自饮酒，聊天，或者玩游戏，在这个地方，各自以各自的方式，带着各自的心情度过这个夜晚。至于认识的，倒有一个梅季天认出她，她直接让这烂人死一边去，好像今晚还不够闹心一样。

店里播放着音乐，大多数是年代金曲。

叶青竹领她们坐到一张靠前的圆桌，她们坐下，圆桌是白色的三合板，椅子则是不锈钢框架扶手椅。桌上有一个小长方体桌灯。叶青竹将其点亮，桌灯发出柔和的白光。灯上没打酒吧logo，不过这酒吧也没logo，也没名字。

叶青竹拿酒单问她们喝什么？唐青鸾要一杯长岛冰茶。王红叶只认识酒单上醇酒的名字不过她现在不想喝那么烈的，所以让唐青鸾帮她点。唐青鸾点了一杯龙舌兰日出。叶青竹说她点的鸡尾酒现在材料都还没到货，调酒师也不在，不过看她难得来一趟也可以给她们做，就是得等。于是唐青鸾又要了两瓶啤酒说先喝着吧。

啤酒很快上来了。唐青鸾突然想起来问叶青竹你不会给我们在酒里或者在杯子里下毒吧？叶青竹回她一句脏话然后说老娘都给你上鸡尾酒了你还挑刺？这儿打开门做生意你信不过可以走人。唐青鸾说行吧不过就是烦你出现在眼前。叶青竹说我把酒上完了咱们互不相烦。临走时叶青竹还说让她见到曲秋茗催一催赶紧把货送过来她说知道了。

王红叶坐在对面，看着唐青鸾用啤酒扳将瓶盖扳开。当唐青鸾想帮她也扳的时候她说让她自己来试一试。她学着唐青鸾刚才的动作，试了一下没成功。唐青鸾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然后她成功了，她感觉很有趣，于是将扳开的瓶盖又重新盖回想再试一次，发现第二次扳开比第一次容易很多就不再试了。

她问唐青鸾为什么会担心招待下毒呢，并且你和招待似乎认识。唐青鸾说这是过去的事，不是很想提。王红叶也就一如既往地没有继续问，不知道其实她之前已经从唐青鸾那里听到过这一段故事。她转而问你会不会担心真的有毒？唐青鸾说不担心，应该不会那么无聊。王红叶说那我也不担心。

于是她们各自倒了一杯，然后共饮。王红叶觉得酒的味道苦苦的，不过很清爽，有轻轻的刺刺的感觉，并且还是冰凉的，虽然现在是秋天但这种冰凉到瓶子上泛水珠的程度很特别。唐青鸾说这家酒馆有冰柜，现实世界几乎每家酒馆都有冰柜，那是一个很神奇的发明。她给王红叶指了一下柜台边上的一个高柜子，说那就是冰柜。还说如果我们能在夏天过来的话，这里还会开空调，那也是很神奇的发明能让屋子里变得凉快。王红叶大致能理解她说的话。

她问唐青鸾是第一次喝这种酒吗？唐青鸾说是的，这也是自己第一次来这家店，其实并不想来的但既然来了就来了吧。至于这种酒，是用麦子酿造的，也是西方传来的。王红叶说她好像确实曾经听商人威斯克斯提起过，但喝还是第一次喝。她觉得很好喝。

然后她们又共同倒了第二杯，然后再次共同饮下。这次王红叶只喝了一大半，还剩一些在杯底，她说感觉喝得太快，太冰了有些冲脑门。唐青鸾问要不要换不冰的呢？她说不用，虽然冲脑门但还是蛮喜欢喝的，然后她喝完剩下的，她说我们来聊会天吧。

唐青鸾问她现在感觉醉吗？她说还好，不是很醉，也不是很困。现在感觉还挺好的，她说她很喜欢这里放的音乐，虽然她听不懂歌词但觉得歌唱得很好听，听着音乐，喝着冰冰凉凉的酒，和你在一起，她感觉很轻松。今天，直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轻松。哦，不是。王红叶补充到，确切地说，是从早上开始到现在第一次感觉轻松，因为相信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唐青鸾没有说话。

她反过来问唐青鸾，今天是不是也感觉很累呢？唐青鸾说是的，确实感觉很累，问王红叶中午有没有睡觉。王红叶说睡了一会，唐青鸾说她也睡了一会，所以现在其实也不是太累。王红叶说你晚上不会还要离开吧？要不我们结束后回去睡一觉明天再走？唐青鸾说不行，必须就在晚上动身离开。

王红叶知道其中当然是有缘故的，所以没有问为什么，一如既往。她问唐青鸾，想不想聊一聊关于婚礼的事情？如果不想就不聊。唐青鸾说没关系，就聊一聊吧，不正是因为不会再见所以要把所有之前不愿提起的话都说出来吗？

她们说着，又一起喝了第三杯。唐青鸾点的啤酒是600毫升的不是330的，所以三杯才喝完一半多，大概一瓶能倒五杯吧。

于是王红叶问她这次参加婚礼感觉怎样。唐青鸾说没什么感觉，就是经历一件事情这样。早上参加神前仪式，中午喝一顿喜酒，晚上又喝一顿，按部就班地出席，送礼金，参加，喝酒吃菜，聊天，就和平时一样，和以前参加过的喜宴一样，没什么感觉。有感觉的话就是那个神前仪式很有意思，中午和晚上的菜很丰富不过是不是提前烧好的上桌已经有些冷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感觉。她不想让自己有什么其他感觉，倒也不是说刻意压抑，就是本能地不想。唐青鸾不希望在心中将今天认定成一个特别的日子。

王红叶点头，说也有同感。她也不想让今天特别，让今天成为人生中一个重点，她也想只是按部就班地度过。她觉得唐青鸾应该也能够明白原因。她觉得唐青鸾应该也能察觉到，她自己已经改变了，在感情这方面。

唐青鸾说是的。

王红叶叹了口气，又倒了一杯酒，给唐青鸾也倒了一杯。然后拿着酒杯，一边喝一边继续说，说她始终还是个商人嘛，所以即便是感情上的事情也要算计，也要做最现实的决定。最现实的决定不必多提。至于不现实的，就像现在坐着这里和你喝酒一样，虽然感觉很轻松，但也只能维持在现在，过去已经改变不了，未来也因此不存在希望。等酒喝完了，各自还是要分别，以后不会再见，也最好不要再见。

唐青鸾只是喝着酒，听她继续说。

王红叶抬眼，听着室内的音乐声和嘈杂的聊天声，看着头顶一盏蓝色吊灯。说她以后应该不会为这个决定后悔，但是遗憾应该始终还是存在。遗憾如果过去不一样，那么未来也可以不一样。现在这个轻松的时刻也可以成为现实。但遗憾也就那样吧，虽然现在感觉很沉重，以后或许还会感觉更加沉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还是会慢慢淡化。最后或许不会彻底消失，但留在心中也只是一段往事，最后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特别。

很悲哀也很残忍。王红叶喝完第四杯酒然后看着她，你说呢？

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唐青鸾回答着，也喝完了杯中酒。

王红叶微笑。

然后她又给对方和自己的酒杯中各添上一杯。都没有倒满，因为两个瓶子都已经空了。空空的深绿色玻璃瓶立在白色餐桌上，灯光透过映出两道深绿色的影子。

祝你的。

王红叶举着杯子，看着她，微笑着说，同样很悲哀也很残忍的祝福，但我还是要说：

祝你，在未来能够遇见另一个人，另一个可以将所有想象变作现实，可以让你觉得轻松有趣，觉得快乐幸福的人，另一个独一无二，对你来说特别的人。尤其，是和过去记忆中的那位不一样的人。

谢谢。

唐青鸾同样举起杯子，微笑着回答。

然后共同饮尽各自的酒。

之后，是沉默。似乎没有酒了，也没有什么其他话可聊了。

不过很快，叶青竹又来了，端着的托盘上有两杯酒，都是海波杯。一杯深褐色的，加冰块和青柠，用薄荷点缀，是长岛冰茶。另一杯从上到下由黄渐变到红，杯口插一片橙片和红樱桃，是龙舌兰日出。两杯都带玻璃吸管。叶青竹将长岛冰茶给唐青鸾，龙舌兰日出给王红叶，然后收走了两个啤酒空瓶，空杯还留着。整个过程嘴里都叼着烟，这当然不合规范。走的时候她对王红叶说喝之前搅匀，同时手指做旋转搅拌的动作。

唐青鸾先拿起自己的酒，对着吸管吸了一口。王红叶看她这样做，也就将自己的那一杯移到自己面前，看着杯中渐变的颜色绚丽确实如同日出，没有搅动，而是学着用吸管轻轻吸一下。

唐青鸾问她怎么样？她说太甜了。知道这色彩只适用于观赏，她开始拿吸管搅动，将原本的渐变搅拌成均匀的橘红，然后再尝一次。王红叶说感觉还是很甜的，好喝的甜，浓厚的甜，并且也是冰凉凉的。她很喜欢。

然后，她问唐青鸾的那一杯是什么味？因为看起来这两杯明显不一样。唐青鸾把手中的长岛冰茶递给她，她对着吸管吸了一口。说喝起来是像凉茶，不过还是有酒味的，也很好喝。王红叶微笑。她确实很喜欢喝好喝的酒，特别的酒。她将长岛冰茶递还回去，同时问唐青鸾要不要试试她的这杯？唐青鸾想说不用，但还是同样对着用过的吸管喝了一点。毕竟，虽然她脑中存在着龙舌兰日出的味道，但酒还是要喝到口中才算真正有所体会。

王红叶正在注视她的时候，注意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音乐似乎在一曲结束之后没有继续下一曲，酒馆内的其他客人说话声音也变小变轻。她抬头，看见前方，原本一直空着的，只放了不知做什么用途的两个铁架以及一张高脚椅的一个平台，现在有一位女青年坐在那里，手中端着琵琶一样的弦乐器。

女青年身着黑衣，头发短得只到脖子，眼前架着黑框的——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她只看见女青年坐在那里，也如抱琵琶般抱着乐器，将面前其中一个铁架调整，让连着一段线的黑色圆筒对上乐器，另一个铁架上的连线黑筒凑近面前。然后对其吹了两口气，拨了两下乐器的弦，如方才音乐一样响亮的声音便在室内响起。女青年弯腰向旁，那黑筒连线另一端的有许多钮块的方盒上拨动几个钮块，然后再如之前一样行动。声音这次似乎变小了一些。

然后女青年再扫了一下乐器弦，这一下似乎是为了引起在场客人的注意。因为随后她就听见女青年开口讲话了。

“欢迎大家今晚来到酒馆。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给各位带来不一样的音乐，留下不一样的体验。我是今晚的歌手，为您献上，今晚的第一首歌。”

王红叶没听见女青年说歌名，就看见她弹起弦，一段前奏之后，开口歌唱，弦乐伴奏。一首优雅，舒缓，有些忧伤的民谣。人坐在那里唱歌的声音，和方才听到那些音乐的声音，给她带来的感觉完全不同。音乐当然同样好听，只是增添了更多真实，更多情绪。女青年的嗓音有一点沙哑，冷冷的，咬字很清楚，她能听懂歌词，歌词很直白，一首关于爱情的歌。

听着女青年的弹唱，王红叶感觉自己心中的情绪，也伴随着酒，伴随着音乐涌上心头。那许多情绪，有对过去的怀念，有对现在的感触，也有对未来的观望。有现实中的彷徨，也有幻想中的迷茫。她感觉自己陷在歌声之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唱歌的女青年。

偶尔的一瞥，看见唐青鸾也和她一样沉浸其中。偶尔的四顾环绕，似乎也有其他客人暂停口头的话手中的事专心欣赏，当然也有继续原先行动的。无论如何，现在她自己，看着未知的歌手，听着未知的歌曲，在这间未知的酒馆里，确实有不同于以往的，不一样的体验。

特别的体验。

一曲结束之后，乐器余音结束之后。女青年才说出歌名。伴随着说话声，是客人们的掌声和喝彩，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在鼓掌。总之王红叶看见唐青鸾拍了拍手，她自己也跟着拍一拍，因为这音乐确实让她感动。女青年轻声说句谢谢，然后又开始弹奏下一首歌。

王红叶端起酒杯拿在手中，挪了挪椅子使自己面向舞台，看着女青年，听着音乐，咬着吸管不时喝上一口甜甜的，凉凉的酒。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感受。

在四首歌之后，女青年说一句稍事休息，很快回来。然后将吉他靠在高脚椅边，走下台，再次拨动钮块，让原先的音乐再次响起。王红叶现在确实能听出两者的不同了。

她杯中的酒还剩下三分之一，她把椅子挪回来，看到唐青鸾杯中的酒也喝了一半。她说很喜欢刚才那位歌手的演唱。唐青鸾说自己也很喜欢。她说她想听到更多，唐青鸾说再上台大概要过两刻钟。她问我们喝完这一杯还要不要继续喝？唐青鸾说随你啊。

王红叶又问，你等会不是还要走吗？唐青鸾说没关系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只要是在今晚。这种自相矛盾的话她以前也不是没听过，所以，一如既往地，不继续问下去。

她感觉醉意开始泛上心头。她觉得这不是因为在婚礼上的饮酒，只是因为今晚，在来到这里之后，在喝过了麦子酿的啤酒和调制的龙舌兰日出之后，在听到歌看到演出之后，所以开始觉得醉。这是她很享受的醉。她傻傻地微笑，手捧着发红发烫的脸颊，看着对面的人。

她听到邻桌传来玩行酒游戏的声音，突然心里有了念头。问唐青鸾想不想玩骰子？唐青鸾说我不会啊。这让她感到惊讶也感到得意，原来今天晚上在这里还是有一些事情是她知道而唐青鸾不知道的。于是王红叶带着优越感说没事我教你，我们来玩吹牛。你点两瓶那种麦子酿的酒再要两个盅过来。这个时候她已经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唐青鸾今晚要走的事情了。

唐青鸾叹口气朝柜台招手。只听到柜台那叶青竹说要什么过来讲，于是她起身走过去，很快拿了两瓶啤酒和两个骰盅回来，里面分别有五颗骰子。

王红叶对她说了吹牛的规则：两人摇骰子，摇好了倒扣在桌上不要打开，只看自己摇的点数。然后开始轮流猜某一个花色所有骰子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个。猜的时候要按照从少到多从小到大的顺序往上喊，最小的是三个二也就是三个两点，一方要比另一方喊的数量多或者同一数量的花色更大，比如你喊三个二我可以喊三个三，你可以继续喊四个三或者四个二。其中一点是可以当做任意花色来用的，除非有人喊了一点那从此开始一点就是一点了。一方猜的时候另一方要判断其说的会不会符合实际情况，可以跟着往上喊，也可以选择开也就是让两边同时把骰盅打开看结果。如果开了之后发现实际最后喊的那个人所喊的那个花色的数量小于等于那个花色的实际数量，那就是喊的人赢了，开的另一个人就要喝酒。如果数量大于实际，那就是开的人赢了，就是喊的人在吹牛，喊的人就要喝酒。顺子重摇，豹子数量算六个。然后一轮结束开始下一轮，上一轮输的人开始喊。哦这个规则是我们船队里通行的你那边或许会有些不一样但反正你又不会玩那我们就按这个规则来，听懂了？

唐青鸾当然说没听懂。

王红叶将一个骰盅丢给她说玩两把你就懂了。

演示了几次之后她问唐青鸾懂了没有。唐青鸾说懂了，不过王红叶心里很清楚懂了和通了是两层境界，就像学剑术一样打招和打架是两层境界。当然这话她可不会现在说出来，玩两把你就懂了，那等喝两瓶你也大概就通了吧。

于是她说我们先喝剩下的酒，输的人不要喝太多一口就行，因为感觉这种酒还是有些醇厚的。等喝完了再开麦子酿的——啤酒，到时候输了就是喝半杯。然后她开始和唐青鸾玩吹牛。

当唐青鸾的长岛冰茶喝完时，王红叶的龙舌兰日出依然三分之一，但她索性把剩下的都喝掉了。然后兴高采烈地拿啤酒扳将两瓶啤酒打开，给两人原先留在桌上的空杯倒满。然后继续。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就是两刻钟过后。当那名黑衣服的女青年再次上台时，王红叶说暂停一会歇一歇吧。那时唐青鸾已经喝完了一瓶啤酒，王红叶的瓶中还剩下一半。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喝一边继续听歌，很轻松，很高兴，也很有醉意。

当女青年第二次下台休息的时候，她的酒也已经喝完了。王红叶看到唱完歌的女青年走下台，来到柜台旁的冰柜前，打开门拿了一瓶啤酒，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又拿了一瓶，然后走过来。她感觉有点紧张，看到女青年很自然地拖了张椅子到桌边坐下来，将两瓶酒放到桌上，打开一瓶抿了一口，然后对她说晚上好，声音还是平平的带点沙哑。她也说晚上好。

女青年问她是第一次来吗？她说是的。女青年说很高兴能在这看到新朋友，虽说语气中听不出高兴。然后女青年又看向唐青鸾说怎么想起来带朋友来这了？就好像也和唐青鸾认识一般。唐青鸾说没打算来但现在这样你也知道这是谁安排的。女青年点头说知道。

然后女青年又看向王红叶，问她觉得这里如何？王红叶说她觉得这家店很好，很特别。女青年又问音乐喜欢吗？她说很喜欢。然后女青年一边说谢谢，一边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方盒打开，从中抽出一支纸卷咬着，然后把打开的方盒朝向唐青鸾，唐青鸾摇了摇手说不要，然后又朝向她。王红叶不知道那是什么，女青年说是烟草你抽不抽烟？王红叶知道烟草是什么但从未尝试过，她过去没有接受过商人递烟斗的邀请。但或许是因为今天晚上，或许是因为身处此地，或许是因为醉酒，所以她从盒子里取了一支。女青年替她将火点着，同时说如果在外饮酒，为了自身安全最好不要轻易接受陌生人递烟或者饮酒的邀请，不过既然自己在这工作那就不属于陌生人。王红叶谢谢对方的提醒，然后开始体会她第一次吸烟。那是一种很干很涩的感觉，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喜欢。

女青年将另一瓶酒打开然后给她们两人的杯子倒满一杯。碰杯之后，王红叶将杯中酒饮尽。她双指夹着烟，烟雾向上升起，在蓝色灯光下缭绕飘散。女青年问她说今天过得如何？王红叶如实说今天过得还是蛮累的，蛮无聊的。不过现在，来到这里之后感觉很轻松。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酒馆，感觉和以前造访的很不一样。第一次喝这种酒，感觉也和以前喝过的很不一样。女青年又问她说今晚的歌好听吗？她说很好听，歌也和以前听过的很不一样。她问今天晚上还会有第三次演出吗？女青年说会的，然后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听的？语气还是平平静静。王红叶一时想不起来，觉得自己以往听过的音乐似乎并不适合在今天晚上，在这里被听到。于是她摇摇头微笑着说没有。女青年又问唐青鸾同样的问题。唐青鸾愣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了反应不过来，总之最后也说没有。王红叶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不是没有。于是对她说你就点一首嘛，难得今天晚上你能带我来这里。唐青鸾又犹豫了好长时间，然后说了一首歌的名字。女青年点头，说这歌经常被点。唐青鸾说是啊，当然了，不然呢。

然而对于王红叶来说，不论这首歌在这里已经被点唱了多少次。对于她这个今晚第一次来此的客人来说，始终都是第一次听。她相信这首歌也绝对是她不曾听过的。所以看到女青年接受了她们的点歌结果，对于接下来的第三次演出，她比之前更加期待。

女青年问她们在玩什么。王红叶说在玩吹牛。女青年就说加一个一起，然后喊招待又拿了一个骰盅过来。然后她们三人又玩了一会。其中唐青鸾还是输得最惨。王红叶也输了好几次。新来的那一瓶酒很快也喝完，至于王红叶手中的烟，也很快燃尽。女青年看时间差不多准备上台。王红叶则又要了一瓶啤酒过来。她是去柜台找招待拿的，她走过去走回来的时候感觉脚步已经有些不稳。并且她也觉得那个招待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她回来的时候，女青年已经又坐在台上，又将背景音乐调成静音。第三次开场时说接下来一首在此唱了很多次的歌曲，然而无论唱过多少次，相信每次听到，都依然会有不同于上一次的，特别的体验。今天晚上，由我们今天初次到访的朋友推荐，送给在座各位，也送给对这位朋友来说，一个特别的人。

王红叶端着杯子，喝着杯中的酒，听着唐青鸾点的这一首歌。和今天晚上的其他歌曲一样，是她从未听到过的。也是一首听起来有些哀伤的情歌，歌曲旋律中，带着很直白的，不顾一切的，试图冲破压抑与阻碍，试图尽情表达与宣泄出去，渴望传递出去的爱意。

王红叶听着歌，目光渐渐地就从台上演唱的人转移到坐身边的唐青鸾。她看出唐青鸾已经醉了，靠在椅子上沉默着，面对她无声的目光与微笑，回应的也是同样的目光与微笑。王红叶感觉心中的许多意念，开始伴随酒精涌动，她知道自己也已经喝醉了。所以她又喝了一口酒。她很愿意在今天晚上，在这里，沉醉于此，和身边人一起。

歌曲唱完之后，王红叶听到身后传来的掌声和欢呼。她想，今天晚上在此的，除了自己，或许还除了自己身边的唐青鸾之外，其余的人是不是都是常客呢？听这首歌又听了多少遍了呢？然而依旧还是那么喜欢，掌声和欢呼还是那么热烈。她也跟着鼓掌，微笑着。女青年依然轻声说谢谢，然后坐在台上问客人有没有想听的歌？王红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报了一首歌的名字，但是女青年说不会唱。然后又有一声呼喊报了另一首歌的名字，这次女青年点点头，重复一遍歌名，然后准备开始弹奏。

唐青鸾问她喝完这一瓶还要不要继续？王红叶看着桌子上堆着两个只剩下冰块化成水的杯子，三个绿色空瓶，还有一瓶剩下四分之一那是她没喝完的，一瓶还有一半是女青年留在这的。她还记得之前招待已经收走了两个空瓶子，感觉似乎她们两人在此已经喝了很多。所以她说不了就不继续点了。等我剩下的喝完，然后，如果那位歌手还来的话，打声招呼我们就离开吧。

唐青鸾点点头。王红叶问她还要不要再倒一杯呢？她说再倒一杯吧。于是王红叶把剩下的酒给她倒了一杯。现在瓶中还剩最后一杯酒。她觉得等台上的女青年唱完第三次演出，这最后一杯也要给自己喝完了。

王红叶静静听着歌，微笑着。她再次问唐青鸾晚上还走吗？唐青鸾说还是要走的。听到这个答案她感觉有些难过，她有些想劝身边的人等到明天再走，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知道既然对方说晚上要走就一定有要走的理由。她还有些想劝身边的人明天也别走了，但知道那也是不可能的。她更想说，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再来这里，还和你一起。但知道，那同样，不可能。这些不可能让她脸上的微笑淡了几分但依然存在，让她想再点一瓶酒。但知道——

唐青鸾说如果她想再喝的话就再点一瓶。自己是喝不了了但也可以喝点果汁陪着。王红叶说不用了吧。唐青鸾说别担心会耽误时间什么的，只要想喝酒就继续喝酒，只要满足，只要别因为有所顾忌，留下任何遗憾在日后想起。

王红叶说始终还是会有遗憾的。

她说那倒是，不过能少一点是一点不是吗？

王红叶说是这个道理。又微笑起来。然后还未等她开口，就看见唐青鸾微笑着起身去柜台找招待点酒，看着那从桌椅和顾客之间左右穿梭摇晃的青色背影，王红叶觉得看来今天晚上她们两人都要在这醉了。

这次拿来的啤酒是小瓶装，高度只有先前的一半，看牌子似乎还是同一个牌子。虽然王红叶也看不懂牌子上写的意思是什么。她没看到刚才说的果汁，唐青鸾说也要再喝点。

女青年唱完歌又回到她们这一桌来了，不过问完她们刚才点的那首歌唱得如何之后，也没再说更多的话，转而拿着一个发光的长方形物件点着。过了不久，拿着酒和她们说要去其他几位朋友那坐一会，祝她们今晚开心。王红叶知道她应该不会再来了。

加点一瓶酒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再喝了一杯之后，很快王红叶开始感觉不舒服，唐青鸾带她去净手的地方，她在那吐了一阵。因为吐的是水所以喉咙倒也不疼，就是胃里一下一下抽动。她双眼湿润，流泪，因为呕吐连带的反应，一开始是这样。吐完了她隔着门问唐青鸾怎么冲水？唐青鸾让她按一下对面墙上的按钮，她照做。出来之后，唐青鸾帮她把水龙头打开，她洗了手洗了脸，灌了两口水漱口，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眶还发红。她对镜中站在身后的唐青鸾说喝完最后剩下的我们就回去吧。

最后剩下的，王红叶给两人杯中倒同样高度。最后也不再说什么了，喝完了。王红叶说走吧，唐青鸾说好。然后她们起身从桌椅和顾客间穿过，期间看到那位女青年，说声再见。唐青鸾在柜台结完账后和那个招待又讲了几句话，她没听清，然后她们走出门外。门外，晚风吹拂让喝过酒的她感觉清醒了很多。王红叶突然觉得就这样结束有些潦草，但也知道不能再喝更多的酒，也不能再继续停留。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离别的时候也已经到了。

唐青鸾依然将手伸向她。

她握住。

“到啦。”

“是，唉，真方便……”

“不方便也没办法，我们又不能从那走回来。”

“……那倒也是。”

“诶，还好吗？”

“很好，没什么事。也不是第一次喝酒喝到吐。”

“那就好……其实我今天也吐了一次。”

“什么时候？晚上喝喜酒的时候？”

“嗯。”

“好吧，咱们不要讲这么恶心的事了。”

“行，那，今晚怎样？”

“挺好的，还是很轻松的。我很高兴，就算最后喝多了也很高兴。”

“嗯，那就好。那……你……你想不想去吃点什么东西？”

“你想吗？”

“我……”

“——你不用想我想不想，只要你想，或者说，只要你想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你就说想。那么我也说想，然后我们就去。”

“好吧，其实我不想。”

“我也不想。”

“那，嗯，看来……就这样啦。那么……”

“——我去换衣服，然后我们就回去，然后就再见。”

“对，对。那么，我在门口等你。”

“……”

“呃……”

“无所谓吧，随便了。”

王红叶站在自己的客房门前，背对着唐青鸾，依然穿着今晚喝酒穿的，过去常穿的衣服，扎着头发带着头巾，说出这句话。

然后转过身来。

拥抱。

吻。

然后松开，后退，转身，打开房门走进去，关上门。

只是一瞬间的事。

唐青鸾站在原地等待，低着头。伸手碰了碰身前衣衫方才被触碰的位置。然后又伸手，想触摸嘴唇，想想还是将手放下。

等待。

这次换衣服用的时间比之前要长，但最后房门还是打开了。

“回去吧。”

“嗯。”

她们又回到庭院。现在，天空中挂着明亮的下弦月，还有许多星星。她们眼前就是那间新盖起的小屋。

王红叶穿着淡红色的睡衣，长发垂散。

唐青鸾的背上挎着包袱，腰间佩太刀和胁差，还有一个长长的布包裹斜挎肩上。

王红叶松开她的手，然后向着来时的房屋走了两步，背对着她。

“那么，再见。”

背影说，“我们不会再见了吧，特别的人，我们最好不要再见了。”

“再见。”

“你……不管你怎么走，也不管你要去哪里，总之路上小心。至于我们的交易，我会记住的，我会信守承诺。”

“嗯。”

“好啦，还有什么更多要说的话吗？”

“……”

“说吧，没有，那就这样了。”

背影又迈开脚步。

“……呃，等……等一下。”

背后的人说，“那个，呃……我想……你回去喊一下俊秀，我也和他道个别……有些话我还是觉得要在走之前和他说。”

“唉。”

淡红色背影叹了口气，语调平平，因为背影所以此时唐青鸾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应该不是微笑，“你可真擅长扫兴，确定？”

“……嗯。”

“好吧。”背影一边说一边走，脚踩在白色的细沙上，踩着来时的脚印，“不过我可不能保证见到他之后，你还能如愿立刻离开。刚才你和我说再见，是你请我去喝酒的。等会你和他说再见，什么时候喝送行酒怕就不由你做主了。”

晚风吹拂长发。

“……呃，仔细想想，那就算了吧。”背后的人说，“反正……嗯，晚上酒席结束的时候也已经说过再见了。”

“就是这个道理。”

背影等她说完，继续走，“行了，最后再说一次：再见，唐青鸾。”

“再见，王红叶。”

背后又是一阵风吹过，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还是否有人，只是继续走，来到屋前。踏上廊台，脚在木板上刮了刮，把沾到的沙子刮掉。然后伸手，准备推开门。

——当。

街道上传来一声响木，让她动作停滞。她抬起头，听到墙外走过的打更人高喊报时。

原来才到子时。

“嗯……有意思。”王红叶手按着门框，轻轻微笑，“原来直到现在，这一天才终于结束。始终呐，还是成为了特别的一天。”

她推开门，走入室内，将门在背后合上。听风铃作响，她回到床铺前躺下，身边是依旧熟睡的另一个人。

她闭上双眼，很快也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