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的呼喊裹着风雪追来,成随云将伞面又压低三分。
油纸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让他想起去年修缮藏经阁时,守真踩着梯子偷吃供果的模样。
小道士此刻追得急,怀里揣着的必是那本誊了一半的《南华经》。
远处凤都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他忽然翻转手腕,任由这柄随他十余年的旧伞坠向山崖。
沉水檀木伞坠向山崖时惊起寒鸦数点,伞面上褪色的"守拙"二字在风雪中翻卷如折翼的鹤。
崖柏上的松鼠探出头来,正看见那道灰影踏雪而行,未束的长发间缠着零落梅瓣,恍若十余年前洛水城头最恣意的少年游。
山道第七个弯折处的冰棱第三次滴下水珠时,暗卫首领玄麒的鹿皮手套已捏碎半块薄冰。
碎屑沿着皮甲纹路簌簌而落,在他脚边堆成个歪斜的八卦图形,这是半个时辰里,暗卫首领第三次无意识重复的动作。
沿途的暗卫们早已急的头乱转,谁也没想到,成随云他,他他他,居然一个人慢悠悠的从主干道走下来。
"丙三方位,七步。"玄麒以剑柄在冰面划出暗语,剑穗缠着的紫瑛石坠子撞在冰棱上,发出细碎的裂帛声。
身后两个年轻暗卫却还在雪堆后打手势,灰貂氅那个正比划着第七种擒拿方案,指尖掠过咽喉的动作突然僵住。
石阶尽头飘来一缕松针混着川贝母的药香。
规划了一万种想法,都没想过,他一个人什么都没带,就这么慢悠悠下来了。
成随云便是这般撞碎所有人的筹谋。
成随云转过山崖时,恰有碎雪扑簌簌落进他衣领。
灰鼠皮大氅裹着的肩背薄如青瓷,风过时能窥见道袍下支离的轮廓,那是副被千种药石浸润过的病骨,嶙峋处似峭壁寒梅,清癯处若云母切片。
发色并非纯粹的黑,倒像陈年艾草灰里掺了三分雪沫子,用松烟墨染的布带松松绾着,依旧插着莲花木簪,几缕碎发垂在耳际,随咳嗽轻颤如将熄的残香。
他的面容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冷釉色,眉骨投下的阴影里浮着两簇青霭。
眼尾细纹是试药时被毒烟蚀出的纹路,却意外晕开几分鹤羽般的清逸。
最惹人注目的当属唇色,乍看是淡极的妃色,细瞧方能辨出皮下纵横的紫络。
正如太医院密档里那味"雪上一枝蒿",美得惊心,毒得彻骨。
这谁敢拦,谁敢碰,天幕中君后身体就不好,这位就这样看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
暗卫乙盯着他腰间晃动的药囊,突然想起潜入道观所见:西厢房外堆着七口樟木箱,全是药材,最上面那口开着盖,露出半截川乌与整枝的老山参。
参须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与此刻落在他肩头的竟是同一场风雪。
这雪刚停,路还结冰,这么滑,天还这么冷。
"咳......咳咳......"
石阶上的咳嗽声惊得后面远远坠着的暗卫都险些暴露。
祖宗啊!
你可要慢点,你出点啥事,我们九个脑袋不够砍的!
暗卫挠破脑袋也不敢动手,只能拼命往下传消息,这鸟叫声倒比春日更热闹些!
他们想到星星主播那句,君后"先天不足"四字令他们头都大。
早逝.......
暗卫的眼泪是真的快掉下来了。
石阶上的咳嗽声不断,惊得松枝积雪簌簌而落。成随云扶住道旁老松的指节泛着青白,扶松的右手自袖中露出一截腕子,皮肤透得能看见黛青脉管在跳。
腕骨凸起处压着道深紫脉纹。那是常年试药留下的痕迹。
指甲修得极齐整,在雪地折射下,边缘显得淡淡的青色,像是常年浸在《雷公炮炙论》的墨字里,连骨缝都沁着药香。
他喘息时垂落的发丝扫过手炉,将惊蛰纹上的霜花融成水痕,顺着龙鳞纹路蜿蜒而下,滴在暗卫甲新制的鹿皮靴尖。
暗卫们看着他那喘息的模样,与天幕中君后的倚靠着朱红色的门框身影渐渐重叠。
祖宗啊!要命了!
殿下啊!
殿下啊!谁能上去扶一把云君殿下啊!
玄麒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箭囊里的软绸。
这匹茜素红的越罗是临行前大长秋亲赐,言明捆人时需隔着三层丝绵。
此刻绸缎贴着冰凉的箭簇,红得像是从太医院取来的血竭粉,又似东宫窗棂上未揭的朱砂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