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在属于星云狰的一版壁画前停下,用不可言状的眼神缓缓描摹记忆中的场景。
“无色区被那样强大的能量撕裂,执行猎杀任务的高阶被困其中,从现世蒸发,永远也无法脱身。”
“同归于尽。”无契低声慨叹。
“是的,”白羽抬起头,“为了给同族多争取一份生还的机会,数不尽的星云狰采用了这种决绝的方法。哪怕他们本有机会逃脱的。”
所以这一版壁画只刻画了星云狰与高阶隐猎,对垒的只有他们两个,但又远不止于此,他们是代表了各自的种族。
“新星历56年,最后一名羽神卫永困无色区,至此十三羽神卫全部有去无回。”
无契感受到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在心底攀升,颤然望向大殿高处的神像。
这真的是您的旨意吗?让他们去送死。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摇,年轻的隐猎心绪不宁。
“如果神要我们去死,我们也必须遵从吗?”
白羽望向自己的学生,“你觉得应该怎样抉择?”
“我不知道。”无契垂下眼眸。
“曾经的我们也不知道。”导师长长叹息一声。
“但我们没有选择。最后的羽神卫殒身后,圣隐堂更名为圣隐会,将选拔羽神卫的权力下放给九大家族,从此不再侍奉神殿。”
“为了保全自身,”他低低地开口,“我们渎神了。”
“或许神并不在乎我们。”无契尝试宽慰他的导师,“虽然艰难,你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如果圣隐堂就此在战争中覆灭,那如今的隐星在星盟的地位可想而知,别说跻身常任理事会,就是猎人公会所招致的打击报复也足以重创这颗星球。
“或许是吧,”白羽无所谓地笑笑,“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只是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自然觉醒的高阶隐猎了。违拗了弱色之神的理念,无色区不再对我们的族人开放。”
无契再一次骇然。
没有自然觉醒的高阶隐猎了,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感受到学生的震骇,白羽宽容一笑,“放心,圣隐会还没有名存实亡。这两百多年来,我们也找到了培养高阶的方法。”
“就是,”他一字一顿道,“血继。”
青年浅灰色的眼瞳骤然放大。
“不、老师。”
年轻的隐猎近乎惶恐地后退。
白羽恢复了原生体的形态。
年岁蹉跎,他的冠羽不再茂盛,肌肉线条不再流畅美丽,尾部的羽鳞也排布得不够紧凑,但臂侧那象征隐猎的骨刃却锐利异常,锋芒不减当年。
“无契!”导师中气十足道,“毕生所学我已经倾囊相授,你离成为高阶,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老师——”无契摇着头连连后退,直至背部撞上了布满壁画的墙。
“别再犹豫,今日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神殿。”
他毫无斗志,几乎是靠着隐猎的本能在仓惶应战。
而他的导师似乎是真的全力以赴,像以往面对每一次生死缠斗时那般一丝不苟。
“长点心,小子。”
差点削掉他的尾巴后,白羽揶揄一笑,“别让我这把老骨头临死前还带走一名圣隐会学徒。”
无契咬紧牙关,在步步引导下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战斗状态,到最后一切都已然不可控了——
骨刃破开胸膛,炽热的鲜血溅射在壁画上,将一隅的棘海妖都染成黑色。
片刻无声,接着那双竖直裂缝状的浅色眼瞳变回温和的灰眼睛,无契颤抖着恢复了拟态,跪在地扶起导师。
“对不起,对不起……”
“你做得很好。”苟延残喘的导师望着他,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以示慰藉。
毕生都在给予死亡的猎者,如今也将直面死亡。也许只有将死之人才最真切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开始与自己的遗恨和解。
苍老的隐猎颤巍巍抬起手臂,直指壁画上染血的棘海妖。
“对亥云星犯下的罪行,泰伦是主谋,”白羽不再有神的眼珠滞缓地转动着,“而隐星和塞因斯坦是刽子手。”
“她说的没错,我们都是戴罪之身。”
“谁?”无契压抑住悲哀的情绪,低下头倾听导师最后的话语。
“她叫丽玟,是塞星的始祖棘海妖之一。”
提及这个名字,隐猎坚毅的眼神罕见地柔和了几分。
“她一直在为过往赎罪,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碰到她,”他轻轻掐了掐学生的肩膀,示意道:“请告诉她,圣隐会的白羽从未忘记誓约。”
“我也……一直在抗争。”
说完这句话,就像了无牵挂一般,那双眼睛永远地阖上了。
无契垂下头静默着,良久,才缓过神般回答:“好。我一定如实传达。”
原来他们早已被弱色之神遗弃,圣隐会这么多年来苟延残喘地延续着火种,竟然是通过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方式。
那一日,他真正成为了一名高阶隐猎。
恰如其名,无色区内没有任何颜色,置身其中就仿佛行走于虚无。
不,或许是有的,只不过这里面的颜色不能被他们的眼睛捕获和辨别,这毕竟是神的领域。
阴影区的隐猎是能够被现世的陷阱捕获的,但无色区的高阶不会。
里面就像是一个初具雏形的梦境,还没有生成可被识别触碰的存在,这代表着高度的自由和真正的穿行无忌。
无契就这样在无色区中回到了天衍空间站。
他其实感知不到距离、时间,一切像是做梦一样自然而然,他冒出回天衍空间站的念头,于是他就来到这里了。
而当他见到魔卡斯时,则又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震撼。
他从此知道了,无色区中原有唯一确切可视之物。星云狰的晶核。
无契默然凝视着那颗带有一道深切裂痕的晶核,目光丈量过那裂痕的形状,他缓缓看向自己原生体臂侧的骨刃。
就好像,他们天生是为了杀死星云狰而存在的。
……
外环,旧帝国伊塔第二星区,边境星加帕。
未至日中,主恒星的炽热光芒尚显仁慈,倾斜着投入巨型黑岩顶部的一处岩洞中,被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臂反射去了一小部分。
机械臂属于一个佩戴银色羽纹面具的男人。他驻足于洞穴内的光影交界处,无声地端量着黑岩上的壁画。
上面那历经时光刷洗的浅色颜料已变得模糊,但仍能看得出来画的是礼赞加帕的场景。
“你在这。”黑发紫眸的女子来到洞口,从飞行踏板上轻盈跳下。
“阿斯特她们去岩市找乐子,”艾思拉朝他走了过去,精致漂亮的面庞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听那些原生种族说,有个隐猎帮他们解决了占据岩洞的蓝魔蝎群。”
“我还纳闷,这么偏僻的小行星怎么会有隐猎。”
“他们失去了世代信仰的守护神,”无契仍旧注视着壁画上栩栩如生的巨兽,“我能做的太微不足道了。”
“你们这些宗教徒真会共情。”
她嗤笑一声。
两人静默了半晌,艾思拉再度开口:“到不了今晚,地下的紫晶就可以全部转移了。你要做好动身前往舰星的准备,伊凡现在时刻监视着它的坐标。”
“如果不是那个莫勒星人,”灰发男人转过身,迈向洞穴出口,“我们的进度会快上许多。”
艾思拉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应该说,如果不是mok嘱咐不能伤害那个女人,我们早就成功了。”
“那个人不一般。”无契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她是艾格利安的旧友,”艾思拉理所当然道,“跟那个人扯上关系的,能是什么一般人。”
“不,她……”无契顿住,在艾思拉疑惑的目光下转了个话题,“舰星的情况怎么样?”
“打了两场,战况激烈。”
“???”
隐猎的疑问几乎要具象化成别在脑门上的问号了。
“哦,不是左右刃,”艾思拉瞥他一眼,“我说mok和小阿莱茵的爸爸。”
旋即她听到了隐猎无语至极的叹气声。
“我真不明白,”艾思拉缓缓绕着男人转圈子,“mok什么时候也变成口是心非的人了,还以为他们真的一刀两断恩断义绝了。”
无契默然伫立。
“对了,”她笑着凑近,轻轻拍了拍那遍布银灰羽纹的面具,“到时候提醒一下他,别一不小心搞出个二胎。”
“或许你可以直接在精神连接里告诉他。”无契平静地表达着拒绝。
“我知道圣隐会要静心寡欲,”艾思拉漂亮的紫眸里闪动着促狭的光,搭上他的肩,“但你不至于提都不敢提吧?”
“如果他没有那么急性子,”隐猎老气地开口,“大可以等阿莱茵长成,兵不血刃地夺取泰伦的领导权。”
“噗呲——”
艾思拉没忍住笑了出来。
“无契,”她转过身,极目远眺,望着远处沙丘上缓缓行进的商队,“你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