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抬眼看见那人的神色,怎么竟觉得自己是做错事的那个,“你连我走到哪,打到哪,都在图中寸步不移地跟紧,三年……我战了三年,你画了三年,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
“滚。”
二爷脱力地栽回枕上,索性彻底闭上眼。
薛敬慢吞吞地走出房门,走进那冰冷的小院。
那卷舆图就揣在他心口,外面天寒地冻的,只有这卷图发着烫。
薛敬站在院中槐树下,转头看了一眼忽明忽暗的小窗,一时间,百感交集。虽然再见面后,二爷从不曾挽留过自己,但这三年来,那人跟着自己出征的脚步,在舆图上留下的足迹,足够当他这三年来出生入死的慰藉了。
这人虽然足不出户,却仍将镇北军的布兵路线算无遗漏,甚至每一回还能提前预判先机。
耳边传来兄弟们的欢呼,这场拜山宴,更像是二爷许他的一杯临别酒。
想到此处,薛敬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回到房内,静悄悄地蹲在床边,低声说,“你让我走,好,我依着你。其实今夜,原本就是来道别的。我不在,你好好照顾自己。”
——“除夕夜,我回来,陪你吃团圆饭。”
片刻后,门轻轻阖上,这一回,他走得坚决,一步没停。
屋内,炭火渐渐熄灭,屋子里只剩一盏明灭忽闪的小灯。
二爷在这昏暗的灯光中慢慢睁开眼,浑然不觉已近丑时。
李世温提及幽州城中隐藏的腥风血雨,变成了自己的一块心病。可是,薛敬好似浑然不觉这局中一触即发的危机。一旦官匪之间这层微妙制衡的壁垒被打破,那么他们将要迎来的,不单单是北方群狼频袭南朝的外患,还有长此以往难以调解的内忧。
“咳……”二爷深叹一声,心腹间那团针扎得他难受,像钝刀不停地折磨着他,他蜷起身,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叹息,渐渐鼻息发颤,困意如浪般涌来。
半梦半醒间,他依稀回到了年少之时,有一团模糊的人影带着他引弓射箭,他骑着白马沿着一条宽阔的江边飞驰,身后的人喊他“慢点”,他不也听。
风中有鸟叫,有花香,还有一望无际、绵延不绝的群山,和青蓝色的草场。
可再一回头,他竟看见同样是少年时的薛敬跟他招手,可当他下意识地走过去,却突然,山川河流化作了一望无际的荒冢,尸骸遍野的山丘上赫然插着千千万万的断戟,他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脚都被血肉模糊地钉在了雪滩上,他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冲着他笑……
梦破,惊醒。
二爷游离似地睁眼,窗外昏昏黄黄的,似乎又近傍晚。
他竟不知不觉睡了整整一天,背脊生了薄汗,腹中翻天覆地的痛处已经消散,想翻身,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流星握着。
流星见他醒了,立刻扶着他坐起,“二爷,喝药。”
二爷半坐起身,就着碗喝了一口药,皱了皱眉,“什么药,苦死了。”
“治病的药。”葛笑走进门,大喇喇往床边一坐,“胖墩,你去烧壶热水。”
流星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二爷看见葛笑,便知昨夜薛敬临走时,肯定曾嘱咐过他。迟疑了片刻,他才将那碗药一口喝尽,闭着眼忍了片刻,这才问,“他走了?”
“刚走。”葛笑正将银针在小火上熏热,潦草说,“后天一早就能进幽州。”
“刚走?”
“是啊,他一直在门口,等你热退了才走。”
二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葛笑仔细摸了摸他的脉,正色道,“寒热久咳,心腹胀痛,喝了酒,又吹冷风,二爷,你这么折腾自己,就为了赶他走么?”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你瞧瞧这天,兴许半夜还有暴雪,他要是被困在半道上……”
“话多。”
葛笑扬了扬眉,“行,我话多。来,伸手。”
二爷看见银针,便有些抵触,“多喝了几杯而已,怎么还这么大阵仗?”
葛笑边笑边将银针扎进了他手臂上的几处穴位,二爷轻轻蹙眉,“这也是他说的?”
葛笑落针利落,两三下就定了针,“这还用他说么,你这脉象又不骗不了人。真当我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狗屁不通啊?虽然我比不上那些老大夫的医术,内热风寒我还是能治的好不好?”
“大老远就听见老五又在吹牛。”蓝舟笑着走进来,看见二爷后,微微颔首,“二爷。”
“来了。”二爷将碗搁在一旁,随口问,“查到了么?”
“查到了。”蓝舟收起笑,脸色瞬间凝重,“这些马吃的饲料里加了素兰。”
“素兰?”二爷狐疑地眯起眼。
蓝舟点头,“素兰这种草在北方很常见,马儿单吃这种草不会有问题,但是岭南有一种草——叫凡心。”
“素兰碰上凡心,南北药气相撞,成致命的剧毒。”葛笑精通药理,立刻道,“下毒之人通晓药理,难道是个懂医之人?”
“不需要真的懂医,只需了解配比即可。”蓝舟道,“二爷,鸿鹄和镖队里都有内贼,而且是两边串通一气。”
葛笑认同,“二爷,这无疑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啊。”
“现在麻烦的是,到底是南朝人还是北鹘人,不能确定。”蓝舟顿了一下,“镖队给战马一路吃的素兰,进了鸿鹄就有人在草料里加了凡心,两个时辰内若不医治,战马必死。这是咱们发现得早,还救回来八十匹。”
说着,蓝舟将一包残渣递给二爷,“这是凡心的残渣,您过目。”
二爷接过蓝舟用布晾干的残渣,闻了闻,“何时、在哪发现的?”
“昨晚拜山宴时,三峰十二寨的兄弟们都聚在走马坡,我就暗中派人挨家挨户地查。这人十分谨慎,没将残渣倒在住地,而是倒在了后山坡的大石头后面。”
葛笑道,“大石头后面人来人往,谁都有可能去。”
二爷思索了片刻,笑了笑,“有些人动起手,当真是不给自己留余地。”